石雕藝術家王秀杞  石頭對話  人性刻劃


作者:邱斐顯
刊載於《新台灣》新聞週刊 # 527(2006.4.29~2006.5.5)


一件石雕作品,評價好不好,不在於作品的「事件性」或「個案性」,而在於這件作品是否刻劃得出一個普遍的「人性」。放眼望去,石雕藝術家王秀杞的作品,幾乎都表達了他想要呈現的「人性」。

許多年前,台北縣政府計劃在林口鄉社區的婦幼公園,放置一件藝術品,以紀念「白曉燕事件」。然而,在王秀杞的巧思規劃下,他創作的雕塑品「大地之母」,傳達了「天下慈母心,放諸四海皆同」的理念,取代了行政官僚希望以「事件性」為主導的藝術設計,得以陳列在該公園。王秀杞堅信,透過作品,達到藝術潛移默化、教化人心的目標,是他從事公共藝術創作時,內心最為關注的議題。

王秀杞,一九五○年出生,世居於陽明山上舊稱「燒粳燎」山谷中的新安里。王家在這個山谷裡,有著數畝祖傳田地。由於家族世代務農,王秀杞從小就常跟著父母兄姐,到田裡耕種。王秀杞家裡共有七個兄弟姊妹,以農維生的父母親,經濟負擔很大。為了賺錢、養家活口,王秀杞也曾在三更半夜,跟著家人挑著橘子,步行兩個多小時的崎嶇山路,於大清早趕到山下的士林市場去賣水果換錢。


作品蘊涵道地的台灣味


農家繁重的勞動生活,不但鍛鍊了王秀杞過人的體力與耐力,也孕育了王秀杞對台灣本土文化藝術創作的動力。

王秀杞的作品,處處看得見「台灣味」,例如:「播種」、「守望」、「歸」、「龍骨車」、「捕魚」、「月琴」、「講古」、「望春風」、「耕」。生肖屬牛的王秀杞,更是以牛為題,創作了很多石雕品。

在山裡長大的王秀杞,從小就與泥土、石頭為伍,陽明山的安山岩,對他來說,再熟悉不過了。印象中,小學的時候,他就喜歡和同伴坐在大石頭上,把泥土與小石頭當成玩具來玩。他也曾在溪流中,把石頭堆成一個小水壩當泳池,看著水流穿過小水壩而行的景象。他甚至會自己一個人,把許許多多形狀不一的奇形怪石當成朋友,說起悄悄話。直到王秀杞的石雕藝術作品成名之後,他還是認為:「石雕就是我的語言、我的工具!」

回憶起小時候,王秀杞說:「媽媽常帶我們到關渡的媽祖宮去拜拜,偶爾也會到台北市艋舺的龍山寺。那時候,我就對廟裡的『石獅』、『龍柱』、『石堵』等的石雕作品非常好奇。」王秀杞唸國立藝專雕塑科時,透過李梅樹老師的引介,認識了負責三峽祖師廟整修工作的石雕師傅劉老師(綽號阿狗師),與木雕師傅黃龜理老師之後,他更加體認到,廟宇的石柱雕刻,既要鏤空又不能刻斷,實在是一門很大的學問。


江湖一點訣   慢工出細活


聊到廟宇的石柱雕刻,王秀杞說了一個很幽默的小故事。「有經驗的老師傅刻龍柱時,刻了一陣子之後,就要抽煙、喝茶,甚至和人聊天,過了一會兒才繼續工作,他刻龍柱的功夫又細緻又精確。而沒有經驗的小學徒,以為老師傅偷懶,於是為了趕時間多做一點工,就拼命不停地刻,卻常刻斷作品。」

王秀杞指出,這是因為雕刻石頭時,石頭因磨擦而產生能量,內行的老師傅會等石頭能量釋放出來,並且冷卻之後,才繼續雕刻。這正是石雕前輩們口耳相傳的秘訣---慢工才能出細活。

藝專畢業後,在創作過程中,王秀杞仍三不五時聘請阿狗師,到工作室來指導自己的石雕技術。王秀杞開始創作人像雕刻時,由於沒有錢雇用一般藝術家所需的模特兒,身邊的親人,包括王秀杞的阿媽、父親、老婆、外甥兒女等,都成了王秀杞的模特兒。早期王秀杞很滿意的一個石雕作品「講古」,就是以父親、外甥兒女為模特兒而完成的。

那時候,最辛苦的莫過於王秀杞的太太,「她除了要花時間照顧家庭,還要長時間擔任我的模特兒。」


雕塑第一名,「永久免審查」


一九八四年,王秀杞參加全省美展,拿下「雕塑第一名」的成績,並獲得「永久免審查作家」的特殊榮譽。父親在得知這個消息後,高興得不得了,還為此大肆宴請親友。不識字的父親,認為古代有「文狀元」、「武狀元」,兒子獲得這份藝術界的殊榮,也就跟狀元差不多了。

然而,提起這個「永久免審查作家」制度,王秀杞卻是感慨萬千。既然成為「永久免審查作家」,在石雕藝術方面的成就得到肯定,王秀杞為什麼還深深感慨?

原來,當時每年舉辦比賽的「全省美展」,簡章中規定:「如果參賽的藝術家,連續三年的參賽作品,都得到前三名的成績,就可以獲得『永久免審查作家』的特殊榮譽。」

王秀杞參賽的第一年,得到第二名;第二年,第三名;第三年,才得到第一名。他參加美展比賽的項目是「石雕」,作品的重量很重,體積也很大,他事後才知道,第二年他得到第三名的原因,竟然是---評審者在評審時,連運送作品過程中所裝置的架子、箱子也不拆。

王秀杞認為,「一件雕塑品,從應該從四面八方去欣賞、研究,甚至是從三百六十度的角度去觀賞。」因此,這樣含糊、偷懶的評審方式,讓王秀杞頗為憤慨。這件事反而激勵他,第三年更用心、更努力準備參賽。


制度坑人    藝術家「啞巴壓死子」,有苦無處訴


第三年的參賽,王秀杞花了「十萬多元」,買了好幾噸重的觀音山石,做為雕刻的素材。二十多年前的「十萬多元」,對家境不是很好的王秀杞而言,負擔非常大。

王秀杞用了半年的時間完成這個石雕。他以這塊數噸重的觀音山石,刻出他想傳達的理念「守望」---「一個原住民牽著一條狗,守望著自己的土地、家園」。這個作品果然得到了「第一名」,而他獲得的獎金,是「三萬元」。

由於比賽辦法上規定,得獎作品歸由「主辦單位」(即「全省美展」)所得,參賽作者不得領回。因此,這件得獎的藝術品---「守望」,當時就由主辦單位全權處理。現在,這件約值市價兩百萬元的石雕作品,就陳列在台中市國立美術館的戶外,永遠回不到原創作者的手中。

據王秀杞所知,他連續三年的得獎作品,除了「守望」,因太重才沒有搬動外,另兩件作品則被主辦單位收到倉庫內。

「全省美展」的這種比賽,雖然鼓勵藝術家提出創作,然而,入不敷出的獎金所得,以及不尊重原創作者的智慧財產權,不讓藝術家保有其作品的做法,在在都令藝術家深表不滿。王秀杞用一句非常貼切的台語「啞巴壓死子」,來形容藝術家參賽時,被制度所坑、且無處投訴的遭遇。(後來,經過藝術家們努力多年爭取,這個制度終有改善。目前,已另立較合理的得獎作品收購辦法。)




王秀杞作品---逗蛙



不懂藝術欣賞    就會糟蹋藝術


其實,當年,作品「守望」寄去參賽前,王秀杞就嘗到行政人員不尊重作品的滋味。「全省美展」的收件處是台中的中興新村,不過,台北的藝術家也可將作品寄到新公園的省立博物館,請他們代收、代寄。王秀杞自己花了五千元的運費,請卡車公司把作品從陽明山的工作室,運送到省博館。省博館的代收者,卻以王秀杞的作品太重太大為由,恐嚇他:「下次作品再這麼重、這麼大,就不幫你收件!」

不只王秀杞一個人面臨這樣的問題,很多藝術家都有相同的經驗。王秀杞轉述了某位書畫家在當時曾經說過的俏皮話:「如果不懂藝術的行政人員,如此對待我們的藝術品,下次我就要設計一副巨大無比的書畫作品,大到連博物館的門都進不去,然後我就把作品放在門口,把門堵住,看他們怎麼辦?」

王秀杞提起,九二一大地震之後,有個藝術家用鋼筋、水泥,混合成一個藝術品,放在展覽會場門口處,第二天,作品不翼而飛,大家正揣測誰來盜走這件藝術品?後來才得知,收垃圾的人把它當成垃圾清走了。


先顧腹肚,再顧佛祖


做為一個藝術家,藝術和個人經濟生活之間,應取得一個平衡點。對於藝術品的價值,王秀杞一直抱持一個很合乎人性的觀點。他認為,如果一件作品花了創作者很多心血和時間去完成,卻只向收藏者收取不成比例的一點點費用,那就對不起自己的付出;反過來說,如果向收藏者收取高於價值太多的費用時,那就對不起自己的良心了。

王秀杞舉了一個實例。有一位台灣前輩畫家,他辛苦了大半輩子之後,到了一九九○年代後,有一次某個畫廊幫他開畫展,一次開給他三千萬元的支票。他接到支票之後,痛哭流涕地說:「如果這三千萬,早在三十年前給他,那該有多好。過去,他想出國,去看看別國的藝術家創作,沒錢,辦不到;他想給老婆買化妝品,沒錢,買不起;自己住家屋頂漏水,沒錢,沒辦法修房子……」王秀杞用了一句頗為幽默的台語,明白地坦承:「藝術家總得『先顧腹肚,再顧佛祖』。」

前不久,有一位科技大亨,想在亡妻墓前,放置一件亡妻「少女形貌」的人像雕塑品。他對王秀杞的人物雕塑非常欣賞,也央請王秀杞照著他愛妻的照片雕塑,幫他完成心願。王秀杞的友人知情後,調侃王秀杞的事業「發了」,但王秀杞仍然秉持著一顆平常心,只收取合理的費用。王秀杞表示,「費用因素倒不是我最主要的考量,而是我贊同他希望『墓園藝術化』的理念,讓後人到墓園看到墓碑時,不再是冰冷冷的墓碑而已,還看得到有人性的藝術品。」


讓藝術走入全民的生活


法國著名的羅丹美術館,收藏並陳列著羅丹所有的雕塑藝術品,有室內的,也有室外的。羅丹美術館不但吸引世界各國的藝術家,也吸引世界各國的觀光客去參觀羅丹的藝術品,甚至羅丹美術館也免費開放給法國的兒童參觀。此外,羅丹美術館更是主動與世界各國的藝術界接洽,安排機會讓羅丹的藝術品到世界各地展覽。

反觀台灣,政府對推動藝術,或是保存藝術的政策,不夠主動積極,對全民的藝術教育也有待加強與普及。王秀杞曾自我解嘲:「我常與石頭對話,比較少與人深入談話。」他覺得藝術應該是讓人垂手可得,從生活中就看得到、摸得到的。他最大的期盼,是台灣這塊土地上能夠「藝術生活化」,讓藝術走入全民的生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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