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-2  浪漫狂飆

 

  進台大以前,我是個符合一般社會標準的乖學生,班上成績排名在前面,當班長,當兩次全校模範生,我不抽煙、不喝酒、不打撞球……。可是一進了台大,我開始懷疑這些價值觀念。

 

我不喜歡上課,老愛泡在圖書館,或捧著書,在樹下自我欣賞。剛開始,我一頭栽入胡適的白話世界,他以那淡如白開水的文筆,向傳統的中國社會開刀,我看了大呼過癮,把台大圖書館內整套的胡適選集,陸陸續續看完。

 

另一方面,我也開始去摸索馬克思,恩格斯的「共產主義」、克魯泡特金的「無政府主義」、及列寧的著作,這一大堆社會主義的著作,台大政治系的辦公室有全套的,我有空沒空,就去抱一堆回來,也不管裡頭抽象的哲學史觀,或經濟思想,我了解多少,我像隻飢渴的馬,走過荒漠之地,來到清澈小溪旁,拚命的豪飲。

 

我愈來愈討厭上課,尤其討厭那些照本宣科的教授,他們無法啟發我,只會浪費我寶貴的時間。大一第一學期結束時,成績單一公佈,我的一門「法學緒論」居然被當時的法學院院長姚其清當掉了,我難過了一個星期,雖然跟我一起被當的不下十來位,這麼一當,敲碎了我拿「書卷獎」的美夢。

 

  我因禍得福了,一門課被當了之後,我徹頭徹尾的反省,乖乖的上課,乖乖的讀教科書,是非常無聊的,成績,閃一邊去,我愛看,我就看,我愛做夢,我愛讀詩,我愛寫情書,我要打破傳統,做個浪漫狂飆的學生。

 

  我不想墨守成規,強烈的念頭,要打破傳統。雖然讀的是政治系,我卻老想跑到台大文學院,去旁聽莎士比亞的課,或聖經文學,或泡在圖書館裡一整天,看盧騷,黑格爾,羅素……,有一陣子,狂烈的熱愛上俄羅斯文學,管他的學期考試快到,我只顧讀托爾斯泰、屠格涅夫、普希金、高爾基的著作……,我人雖在台灣,卻隨著俄國文豪,倘佯在靜靜的頓河,奔馳在烏克蘭大草原,穿越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亞,走過農奴的悲慘世界,幻想自己走入民間,宣揚自己所相信的真理。

 

  有一次,心血來潮,一大早,我就跑到政大圖書館,一口氣借了八本書,在三樓牆角找到一個位置,除了中午吃飯或上廁所之外,書一本一本的看,筆記一頁一頁的寫,一直到圖書館三樓的燈都全關了,唯有我還賴著不走,捨不得把桌上的燈關掉!

 

為了考試,這麼拚命嗎?才不是呢!我借了一堆與考試無關的文學哲學的書。為了考試,我才不會這麼拚命的。我還記得很清楚,正當圖書館要打烊了,我手頭看的是,哥德的「少年維特的煩惱」。哥德把主人翁維特的戀情,寫得非常細膩,我看幾頁,整個心如同磁石給吸住了,維特高興,我就高興了,維特沮喪,我也跟著愴然若有所失,看到最後,維特寫給他無緣的愛人夏綠蒂的絕別書時,我的心,好像被凍在那裡,忘了自己是在政大圖書館裡,也沒察覺到圖書館工作人員催著要關門了……。

 

  胡適解放了我的文筆,我學習用淺顯的白話,去表達我的思想與感情,改掉了以前愛吊書袋的毛病;而法國大文豪羅曼羅蘭的文學鉅作「約翰克利斯朵夫」,則解放了我的思想,強化了我要打破傳統,打倒權威的慾望。

 

羅曼羅蘭,生於一八六六年。他出生的地點叫做克拉姆西,這個地方,在一八七○年普、法戰爭中,法國戰敗,割讓給德國。從小就做了亡國奴的羅曼羅蘭,長大之後,他藉著一支筆不斷的創作,抒發悲天憫人的胸懷。

 

  「約翰克利斯朵夫」是羅曼羅蘭一生的思想精華,作者花了廿五個年頭,寫出長達一百多萬字,它描寫一位熱血澎湃的音樂家,橫衝直撞的,討伐當時封建社會的傳統,他揮舞著唐吉訶德的長矛,去戳破現實社會的謊言。

 

  大一時,我的同班同學賴昭志,跟我住在台大男生宿舍同一寢室,我倆不約而同的迷上了「約翰克利斯朵夫」,每天一大早,他一骨碌翻下床來,第一件事,就是看這本書。一大清早就看,深夜也看,可見約翰克利斯朵夫的魅力了。而我呢,簡直看得比聖經還勤。以前看到厚厚的書,重要的章節翻一翻就夠了,不重要的,就隨電風扇讓它吹走。

 

原本,我看這本書,是抱著翻小說的心情去看,但看了一章之後,我的速度卻慢了下來,原因是:「這麼好的書,我怎麼捨得秋風掃落葉?我要邊看邊咀嚼,邊咀嚼邊回味!」

 

  進入大學,剛開始接觸社會主義革命理論,尤其是類似「職業革命家」的觀念,總覺無比的快意恩仇。我要幹我所能幹的事,冬風吹,戰鼓擂,誰也不怕誰!我不但在校園裡,愛講大話,也喜歡到處寫信,表達與眾不同的看法。當時的國民黨教育,給我們一個刻板的框框,中國大陸那邊是不自由的,共產主義是可怕的,沒有人性的,而台灣這邊是自由民主的,是三民主義的模範省,是反攻大陸的復興基地。

 

可是,上了大學以後,我就覺得這套框框,相當荒謬可笑,有一次,我就寫了一封信,寄給同班同學石之瑜,信上大意如下:

 

  「人類的思想,是社會環境的產物,如果我們來做個實驗,把一百個台灣出生的嬰兒,送到大陸去,同時,把一百個中國大陸的嬰兒,送到台灣來,你看看,結果會是如何呢?廿年後,台灣成長的中國大陸嬰兒,長大成人後,他嘴巴裡不是喊共產主義萬歲,而是三民主義萬歲。另一方面,中國大陸成長的台灣嬰兒,廿年後,他們的腦袋裡,國民黨政府是蔣家集團,共產主義世界才是天堂。因此,兩邊政權,加在人民頭上的思想教條,只是環境的產物,絕非真理。」

 

  我完成了這一封信,看了再看,甚表滿意。好東西,不該獨享,就沒頭沒腦的裝入信封,貼上郵票,寄去石之瑜他家。反正,我倆互相寫信,瞎扯打屁慣了,我也不問他收到沒有,過了一陣子,我也就忘了。

 

沒想到,有一天他氣極敗壞的找我,掛著一付苦瓜臉劈頭問道:「喂,你老兄寫了什麼信給我,調查局找上門來了!」

  「調查局?我……我……啊,我想起來了,我寫了一封信,討論台灣與中國大陸嬰兒交換的事,你收到了沒有?」

  「當然有啊!調查局還去問老爸呢,說江蓋世,這個人真名是什麼?我簡直笑不出來了!」

 

  原來,在蔣經國當權的時代,即使是兩位台大學生的通信,也可能會遭到檢查。調查局居然正事不幹,卻把我的信扣押,還要調查是否共產黨派來的地下組織,幹什麼勾當。

 

  時隔將近廿年,石之瑜在美國拿個政治學博士,順利返回母校,目前就在台大擔任政治系副教授,我倆在聊起這段往事,不禁相視哈哈大笑。

 

  在那時,一般的同學,要嘛盡情的玩樂,要嘛參加社福社團,聊表自己對社會應盡的心意,而更多的人,希望快快畢業,乘風破浪遠渡美國求學。我呢,也不想遙遠的未來,只是討厭當年的國民黨教育,在我頭上所鑄的思想緊箍咒,我恨不得快快將它砸下來。

 

我常常踩著一輛中古鐵馬,快速的在台大總區椰林大道馳騁,迎面而來的涼風,吹得我心滿意足,雖然我要去擺路邊攤,我要去當家教,我是個無殼蝸牛,要去租一個房子,跟媽媽住在一起,我要去應付一大堆無聊的考試……,我還是把自己弄得很快樂,穿著短褲,繫上球鞋,頂著風沙,滿頭是汗,我的心裡,不斷的吟唱著,唐吉訶德自封騎士時的歌詞:

 

     「忍受那不能忍受的痛苦,

      跋涉那不堪跋涉的泥濘,

      負擔那負擔不了的風雨,

      探索那探索不及的辰星。」

 

  唐吉訶德的詩詞,盤繞腦海,讓我慢慢的看不到眼前的人情世故,聽不到師長昔日的耳提面命,看不到擺在眼前的法條律令,突然間,我發現,戳破虛偽,好比高空跳水,一樣的爽快,向權威挑戰,惹得他們臉色鐵青,頭上冒煙,是人間最大的樂事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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