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1-4 新兵入伍(中)

 

談起大隊長,他的名字我忘了,而那段時間,因為受訓忙碌,我寫日記的習慣也停頓了好幾個月,因此現在拚命的回想起來,就是沒辦法。大隊長長得中等身材,皮膚黝黑,平時不苟言笑,老是繃緊著嘴唇,一雙銳利的眼睛,好像黑夜裡的手電筒,直接照在你的眼睛那樣,讓人不敢正眼直視。

 

他大約是四、五十來歲,走起路來,卻顯得有點老態龍鍾,但聲音仍然響亮,只是操著濃厚的外省口音,我們都聽不太懂,他訓起話來,一講就講好久,可憐的是,我們聽完了他的長篇訓話,解散之後,就常常互相詢問:

 

「大隊長講什麼?我聽攏嘸!」

「你聽無?我嘛仝款啦!」

 

大隊長就是這樣的一個人,他的嚴峻的外表,阻礙了學員跟他親近,他的冷酷的態度,讓他成了我們軍中的惡面煞星,學員避之唯恐不及,事實上,那只是我們心裡的感受而已,在他的領導統馭之下,我們並沒有遭到惡意的虐待,他也沒有隨意的破口怒罵我們,他也很嚴厲的要求連隊長官,務必好好的照顧我們的生活起居,可是那個時代,強調的是權威的領導,並不重視上下的溝通,因此大隊長對於我們的關心,只能表現在上對下的君主式的關愛子民,而無法發展成為真正的兄弟袍澤之愛。

 

話說離營座談會那天,大隊長訓完了話,有幾位同學提了一些生活上的問題,長官們也行禮如儀的一一答覆,那時我就在思考:

 

「這種座談會,實在太無聊了,生活上枝枝節節的問題,平常就可以改善,難得大家湊在一塊兒,就應該提出一些原則上的,制度上的,來進行檢討,這樣子才有意義啊!……」

 

我知道,國民黨把以黨領軍當做常態,而且大家都習以為常,但依據我在研究所所做的研究,要一個國家順利的步上民主政治的行列,軍隊國家化是非常重要的前提,而且憲法白紙黑字,寫得一清二楚的,我們怎麼可以,繼續讓國家的軍隊,由一個政黨,靠著政戰制度,加以思想控制呢?我有話要說,我要站起來!

 

主意一打定,我舉起了右手,要求發言,一時間,很多隻眼睛的目光,通通都投注在我身上,我有一點兒緊張,內心開始掙扎「要不要講呢?」,我猶豫了沒幾秒鐘,就聽到主席台前面傳來一句話:「那位同學,請發言。」

 

我深呼吸了一口氣,緩緩的站了起來,兩腳有些發抖,面頰發燙,站定了身子,我抬高了聲調,急促的說道:

 

「報告大隊長,為什麼我們軍中的政戰官,一定要由國民黨員擔任?我希望,我們要建立一支軍隊『國家化』的軍隊!所以------我認為------軍中的政戰官,不應由國民黨------

 

我話還說完,只聽見主席台前傳來一聲「砰!」,一只玻璃杯掉在地上碎了,不知道是大隊長站了起來,情緒激動,而把杯子碰落地上,或者是他把杯子摔在地上,我也搞不清楚狀況,反正,一時之間,整個會場的空氣,好像下降到零度以下,每個人都凍在那裡,動也不敢動。

 

大隊長緩緩的站起來,面色鐵青,以他慣有的尖銳高亢宏亮又鄉音濃厚的聲音,開始罵道:

 

「現在的年輕人,實在太不像話了!想當年,我們東征、北伐、剿匪、抗戰,我們吃了多少苦,……想當年,我們刻苦耐勞,……而你們這些年輕人,沒有想到國家面臨非常時期,……像社會上,有所謂的黨外人士,……還有那個許信良……」 

 

我人本來是站在那兒,但左鄰右舍的同學,硬拉我一把,要我趕快坐下來,可是,聽了大隊長那一席「想當年」的訓話,我實在感到莫可名狀的憤怒,我只不過是說,軍隊應該國家化,他竟扯啊扯的,扯到東征、北伐、剿匪、抗戰,又一路罵到底,連許信良也被抓來臭罵一頓,這是什麼道理呢?我不服氣!我要再說!

 

「報告大隊長!------」我又舉起手,打開嗓門,大叫一聲,想站起來向他說明,但是沒辦法,我後面那位老兄,硬是把我拉住,讓我屁股稍為離開椅子,又砰了一聲的坐了下來。

 

「喂,江蓋世,不要再講了!拜託啦!不然大家就慘了!」有人在背後壓低的聲音,好心勸告我。

 

大隊長罵夠了,接著換其他的長官上陣,接力賽一般,把我痛罵一頓。看到大隊長那張罵人的表情,本來我好怕,過了幾分鐘,我愈看他的表情,愈覺得好笑,他好像一個叱吒風雲的革命軍人,被一個毛頭小伙子,公然的挑戰。他除了罵,還是罵,他不能拖我出去槍斃,也不能把我關起來,更不能當著眾人面前拿棍棒打我,他唯一的武器,就是用那一張嘴,來教訓我的無知無理。

 

想到這裡,我再也不氣他了,誠如聖經上所說的一句話:「原諒他們吧!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。」慢慢的,我全身繃緊的肌肉,逐漸鬆弛下來,我的心裡好想笑,但在那個場合,卻只能裝出一副嚴肅的臉,看起來好像全神貫注的聆聽長官的教訓,誰知道我肚子裡想笑的細胞,逐漸的膨脹,我只好轉移視線,東看看,西看看,以免眼睛老盯著台上的長官,他們面色鐵青,頭頂冒煙的情景,會讓我禁不住,噗哧的笑了出來。

 

長官他們罵了些什麼,我早就忘了,可是,他們無法容忍「以黨領軍」這個最高原則,竟然遭到小毛頭的挑戰,那種憤怒神情,直到今天,在我腦海裡,依然歷歷如繪。

 

說也奇怪,那件事情過了,居然沒有一個長官,要找我約談。要是在過去,這是軍中天大地大的思想問題,早該好好的嚴刑伺候了。也許是我在台大的思想資料,實在太黑了,黑到無可救藥,黑到他們只好自認倒楣了,算了,碰到這個傢伙。

 

 

(未完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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