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--第四章風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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颱風與淚水

 

 

   一九八七年七月十二日星期天 ,我在台北休息一天,順便打電話,開始連絡第二階段的行程安排。

 

  「賽洛瑪颱風要來了!」

 

  報上得知颱風即將來襲,要不要取消呢?不!風雨中,正好考驗我們的毅力,太好了!

 

   七月十四日 ,我跟蔡文旭兩人,搭火車一路南下嘉義。人坐在車廂裡,看到外面大雨滂沱,不禁想著:「雨哪也落未停?現在,警察伊們無欲掠我,天公伯煞來叫風颱甲阮阻擋,哪也按呢?……嘸管彼濟,『時到時當,無米煮蕃薯湯』,落大雨,我嘛欲照常進行!……」

 

  當天下午兩點左右,我們抵達嘉義市,沒想到,居然放晴了,老天爺給我們一個微笑的大太陽,太好了,天助我也!喔,不!話講太快了,下午三點半,老天爺又下起劈哩叭啦的大雨。我跟蔡文旭,先跑去「嘉義聯誼會」拜會,這個聯誼會,由當地的民進黨人士所組成,民進黨嘉義市黨部尚未成立前,這個會可說是當地民進黨人士聚集的中心。該會的主要幹部有陳禎維、官文雄、張榮臧、陳清聞、陳木村、董木生、田年豐等人,熱烈的響應我們的靜坐活動。

 

  雨這麼大,怎麼辦?沒關係,聯誼會的人,準備好了十幾頂斗笠,每一個斗笠,上頭的圓錐體,都漆成綠色,有的人撐著傘,有的人披著雨衣,有的人只戴著斗笠,也不撐傘,也不穿雨衣,然後手拿著海報上頭寫著「思想無罪」、「我愛美麗島」,就這樣,我們這一群人,聚集在嘉義市議會廣場前,挺立在賽洛瑪颱風的風雨中……。

 

  我自己,頭戴斗笠,頭是乾的,但頭部以下,衣服、褲子、襪子、鞋子,全都淋溼了,想必是老天爺厚愛我們,不忍心讓我們遭受烈日燒烤,反叫我們享受一場免費的淋浴吧!令我感動的是,前來聲援的聯誼會成員,風中雨中,他們都跟我們站在一起,其中,陳清聞前一陣子車禍受傷,腰部無法彎曲,而陳木村也不巧,剛剛車禍受傷,腳步行動不便,但賽洛瑪颱風的威力,並沒有吹走他們的熱情。

 

  「鎮暴警察來啊!伊們派人來啊!」有人大喊,現場引起一陣小騷動。

 

 

  我抬頭一看,兩輛鎮暴大巴士,滿載著鎮暴警察,從我們的前方 五十公尺 處,緩緩駛來,不過,他們並沒有停下來,又從我們的前面緩緩駛去。

 

  看到這情景,我不禁暗地一笑,我們是來這裡示威,要求台獨思想自由,可是,那兩輛鎮暴大巴士,滿載著全副裝備的鎮暴警察,卻在我們面前緩緩的開過去「示威」,不知是無言的抗議呢?還是颱風天,怕他們全副的裝備,遭到大雨而淋溼,而不願下來呢?原因是什麼,我也不曉得,我所知道的是,我們的身體溼透了,我的海報溼爛了,但我們還是堅持到底,颱風天裡,完成我們既定的靜坐示威,而警方派出的近百名鎮暴警察,窩在兩輛鎮暴大巴士裡頭,從我們的面前開過來,過一陣子,又悄悄的從我們的面前開過去,然後,兩輛龐然大物,就消失在大雨滂沱的嘉義街頭。他們不再出現了,而我們繼續坐在那裡,一直到下午五時半……。

 

  我在嘉義市,接受了風雨中的熱情,但是, 七月十五日 ,到了雲林的斗六市,卻嚐到了首度的冷漠。雲林縣是朱高正的故鄉,一九八七年的上半年,朱高正以民進黨立委的身分,跳上立法院的主席台,而名噪一時,成為當時台灣紅透半天邊的政治人物。

 

但是,當我的「贖罪之旅」,來到了雲林斗六市的民進黨籌備處,朱高正的一員大將張豐吉,也是當時籌備處的負責人,他看到我來,簡單的說了一句:  「這是你個人的行動,我們無法支援,民進黨旗也沒有辦法借給你,因為我們沒有做任何決議。」

 

  劈頭的一盆冷水,讓我愣了一下,心想,他們不支援,我也只好尊重他們的決定,也不想跟他們辯解,我只好跟蔡文旭兩個人,自己進行靜坐吧。話說那個斗六市的雲林縣黨部籌備處,並不是位於鬧區,而是在郊區的偏僻的小巷子裡,根本沒有來來往往的行人,只有住家附近的居民,出來探頭一下,如此而已。我們還是把我們的布條,攤在地上,照既定的時間靜坐。就那樣,午后的斜陽照在我們身上,附近的幾條狗,不時在我們面前走來走去,我們就好像蹲在路旁的乞丐,在那裡等待人家的施捨……。

 

  幸好,有兩位那時才認識的朋友,給我鼎力協助,一位是民眾日報的記者蔡慶敦,眼看我們勢單力薄,像是荒郊野外傳道師,因此,他就想辦法連絡一些記者,讓我們的活動上報;另一位是陳鐘德,他長得一副鄉土味,身高瘦長,說話如洪鐘,眼如銅鈴,他跟我素昧平生,眼看我遭受冷淡,大抱不平,就主動提供一輛宣傳戰車,上面有超強的麥克風,另外他又調了幾位朋友,我們五點半靜坐結束,現場只有幾個人,於是,我們幾個人,加上一輛宣傳車,便走上斗六市街頭,展開陽春型的遊行。

 

  結束了雲林冷漠的那站, 七月十六日 ,我們到了彰化市,再度感受當地人士的溫暖。當時,彰化的民進黨人士陳德政、劉峰松、廖永來、陳忠孝、李讀、翁金珠等人,皆前來支援。下午四點,當我一抵達彰化縣議會廣場前,居然看到一、兩百位民眾,聚集在那裡,熱烈的鼓掌歡迎我們來。接下來,我們還是照既定的程序靜坐,遊行,值得一提的是,我一開始靜坐,似乎上天特別的「眷顧」我,馬上下起傾盆大雨,陪我靜坐的民進黨人士,都淋得像落湯雞!

 

  五點半我們開始遊行,彰化的警方,跟前面幾個縣市的做法不一樣,他們派了數十個員警,將我們團團圍住。這時,彰化警察分局長盛育方走過來,要求我們道:「要遊行可以,但不准拿『人民有主張台灣獨立的自由』標語!也不准拿黨旗!」

 

  那有遊行的時候,不拿標語,不拿旗子,那豈不是跟逛街散步一樣嗎?

 

  警方將我們團團圍住,我就立即席地而坐,整個遊行隊伍就癱在那裡。然後警方與民進黨彰化縣後援會會長陳德政協調,最後,雙方協議由陳德政當場提出書面申請,然後他們就放行。好了,我們要走什麼路,目標往那裡,都交待清楚了,這下子可以了吧?分局長盛育方這時終於讓步,於是我們開始一路高喊口號,唱歌,並且有後援會的人一路燃放鞭炮,引起許多過路人旁觀。

 

  在這裡,附帶一提的, 一九八七年七月十五日 ,蔣經國正式宣佈台灣解除戒嚴,國民黨制訂了「國家安全法」,彌補解嚴之後,國民黨政權所失去的部份權力,而他們又在第二年,也就是一九八八年制訂頒布「集會遊行法」,以管制人民的集會遊行。

 

  就在這段解嚴的前後,而「集會遊行法」尚未制訂出來的這段期間,我推出了「贖罪之旅」,由南走到北,也許情治單位把我恨得牙癢癢的,但對我這種非暴力的原則,宣揚台獨思想自由,卻也莫可奈何。

 

   七月十七日 ,與我同行的蔡文旭、兵介仕,他們倆搭車上台北,因為各自有雜誌社工作的因素,只能前來臨時支援我幾天,而無法一路陪同,我只好又一個人,前往南投市,進行下一站的「贖罪之旅」。

 

  當我又是孤零零的一個人,特別感到政治夥伴的重要,我自己要去打電話連絡,自己扛著行李,或搭火車,或搭公路局,到了目的地,還要看當地的情況,如果地方的民進黨人士相當熱心,遊行示威就有人替我打點;要是他們不甚重視,甚至不理又不睬,我一個人還是得硬著頭皮,像個乞丐,蹲坐在那裡。還好,這一趟由屏東北上,偶爾會碰到地方的民進黨領導幹部,因為某種的因素,而無法聲援時,我還是能夠得到一些最基層的黨工,他們給予我熱情的支援,南投的情況,就是如此。

 

   七月十二日 ,我人在台北,連絡全島各地時,南投方面主動跟我連繫的是基層黨工張錫坤。他在電話中問我:

 

  「你愛阮替你做啥米?請你講。」

  「我欲去南投縣議會靜坐,靜坐了後,我想欲遊行市街,請你甲我鬥三工,好否?」

  「我恐驚許榮淑服務處有卡為難,因為,你這咧問題,佇阮南投縣彼呢保守的所在,有卡敏感,但是,我猶原會叫一寡人來甲你鬥提布條仔,做你來,免煩惱啦!」

 

   七月十七日 ,我由彰化到南投市,中途因為轉車,再加上路途不熟,原本跟張鍚坤約好,當天下午四點,就要由位於南投市的許榮淑服務處出發,遊行到南投縣議會,但是我時間掌握不好,匆忙趕到許榮淑服務處時,已經下午三點五十分了。

 

  「 江 先生,你來啊,趕緊咧,四點啊,咱趕緊出發喔!」一位個子矮小的中年男子,一見面,就熱情的跟我握手,催我快點準備上路。他就是主動伸出援手的張錫坤。

 

  我連聲喊謝,然後,趕快把我的綠背心穿上,綠絲帶綁上,就走出服務處,這時,我往外一看,心涼了半截,遊行隊伍呢?宣傳車呢?麥克風呢?通通沒有!

 

  我站在那兒呆住了!只見這保守的南投市街頭,有一些人,離我遠遠的,對我指指點點,我看不到制服警察,更不用說鎮暴警察,那時我的心情,好像來到另外一個國度,人海茫茫,心頭亂紛紛……。

 

  「無管彼濟啦!到遮來啊,我就隨伊行,這位張錫坤,明明講有替我找人來,即馬,卻……」我暗地抱怨著,也不敢講出來。

 

  「 江 先生,時間到啦,行囉,咱緊出發啦!」張錫坤又再度催促我。

  我走到服務處前的街道,這時,已經有七、八名張錫坤叫來的黨工朋友,站在馬路上,準備出發。我定睛一看,簡直笑不出來,我把這一趟「贖罪之旅」,看做是很神聖的,爭取台灣人民思想自由之戰,可是,現在站在我眼前的那七、八個黨工朋友,有穿拖鞋的,有穿汗衫的,有邊嚼檳榔的,有蓬頭散髮的,這樣的組合,好像一支逃難的雜牌軍。

 

  算了,算了,別想那麼多,人家肯撥出時間支援你,已經難能可貴了,你還嫌什麼呢?

 

  他們沒幾個人,但隊伍的前面,卻撐著一面我前所未見的大布條。他們中間,有兩個人各撐著一根一層樓高的長竹竿,竹竿頂端,綁著一條長約 五公尺 ,寬約 一公尺 的大布條,上面寫著兩行字:

 

    「真正的非暴力就是愛」

    「人民有主張台灣獨立的自由」

 

  真感謝他們!用我傳單上的標語,寫在這麼大的布條,豎立在街頭,頗為壯觀。我看了那張布條,頗為滿意,因為我們人雖少,又沒有任何音響設備,走在那南投市車少人稀的道路上,至少還有一點視覺上的效果,嗯,他們真了不起。

 

  「行喔!目標向南投縣議會!」張錫坤站在前頭,大聲吆喝道。沒有掌聲,沒有鞭炮聲,我們這一支迷你形隊伍,開始出發前進。

 

  「咦,怎麼布條晃來晃去?為什麼不拿好,唉,……怕什麼呢?既然走出來了,就好好的拿,晃來晃去,實在太難看了--啊,不--」我暗地尋思。

 

  下午三點五十分,我抵達許榮淑服務處,四點正,我們開始遊行。這中間,只有十分鐘,我為自己的遲到,深感抱歉,但也因匆匆忙忙,沒空跟前來幫忙的黨工朋友,一一握手寒喧,我不知道他們姓什麼,叫什麼,只知道他們是張錫坤找來的朋友,因此,我也沒花時間,好好認識他們,只想等活動結束之後,再跟他們聊聊。

 

  一路走來,我已成了媒體焦點人物,因此,我希望所到之處,能得到熱烈的參與。可是,到了南投,匆匆忙忙,一眼看到前來聲援的,心就涼了半截……。

 

  我皺著眉頭,暗地抱怨,為什麼來聲援我的,竟是這樣難民式的遊行隊伍?可是,我們隊伍出發後,走了不到半分鐘,我那內裡暗藏的優越感,頓時崩潰了,因為當我發現事實真相時,我的眼眶立即湧上熱淚。

 

  原來,站在前排那兩位黨工朋友,其中那位瘦弱矮小的,他是個跛腳的!

  他那麼瘦小,撐著一層樓高的大竹竿,跟另一位同伴,舉著大布條,那布條並沒有打洞,吃滿了風,撐著非常吃力。他死命的抱著竹竿,一跛一跛的往前走,當然,布條也就跟著晃來晃去……。我是何等的可悲?居然瞧不起那些人?我落難時,他們肯伸出援手,而我竟然……。

 

  行進中,我不敢讓淚水掉了出來,只好吞到肚裡去。

 

  那天晚上,我投宿旅館,想到白天這一幕,夜深人靜時,自己一個人關在房裡,暗地流淚……。

 

  我媽媽曾一再的告訴我:「稻子愈成熟滿穗,它的頭垂得愈低。」

  這段南投之旅,讓我再想起我媽媽的這段告誡,也給了我永遠難以忘懷的教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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