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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江蓋世著---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  
  第一章  萌芽

  1-3
 張貼海報(下)

 

 

      隔天,台大法學院徐主任教官與政治系陶智皋教官,二人要緊急約談我,問我為什麼會搞出天大的紕漏。我已經忘了,我當時怎麼答覆他們,只記得,見面之前,有點緊張,就先自我心理建設一番:「貼了就貼了,他們愛怎麼整我,隨他們去吧!反正,蔣經國是人,我也是人,他用這套方法,幹上總統,比起我這一無所有的台大學生,也沒有什麼光釆。」

 

約翰克利斯朵夫的精神,頓時成了我的支柱,想想他,挺起腰桿,指著現實社會的長鼻子,大罵:「虛偽!騙子!腐敗!------」,我的心情,好比武林小說裡的男主角,經過一場激烈鏖戰,靠著樹下喘息,接受一位武林高僧自背後運氣,打通血脈,恢復功力那般,我又可以活蹦亂跳的,微笑迎接任何打擊。因此,我接受教官約約談時,充滿自信,侃侃而談。

  

當天晚上,我的室友,國貿系的吳哲生帶著一臉關心的眼神,對我說道:「蓋世,我們談一談好嗎?」

  於是,我們兩個就跑到浴室,長夜密談。他不是想責備我什麼,也不是要刺探我什麼秘密。他是一個待人非常謙恭有禮的君子,書也讀得一極棒,跟我一樣,蠻喜歡文學,愛寫寫東西。

 

  那晚我們聊了很晚,我深深感謝他的關心,也想讓他了解我的背後沒有任何人或組織,我只是站在一個學生的角度,瞧不起中山堂上,那一幕蔣經國以九十八點三四的超高當選率,演出「一人競選,黃袍加身」的政治舞台劇。

 

  第三天,政治系系主任張劍寒又派人來找我了。張劍寒是當年的十萬青年十萬軍,他跟著國民黨撤退來台,離開軍隊繼續苦讀,後來在政治系任教,我進台大時,他擔任政治系主任,他有一張彌勒佛似的笑臉,身材體積龐大,上起課來,條理清晰,幽默風趣,專攻行政法,更是戒嚴法方面的專家,他的戒嚴方面的理論,是國民黨戒嚴體系的鋼骨架構,因此,常被人稱呼「戒嚴大師」。

 

他那一套戒嚴理論,我一點也不欣賞,可是,我卻蠻喜歡這個人,有的同學,很怕跟他打交道,我卻有事沒事的,就想跑到他的辦公室裡去,找他聊天,或問問他,最近系裡又有什麼新書進來,我好搬回去研究研究。

 

那天,我上了二樓,敲了他研究室的門,他開了門請我進去,然後小心翼翼的把門帶上。那間窄小的教授研究室,整個牆壁都是書,桌上地上也堆滿了雜誌期刊,他講了什麼,我全忘了,我的日記裡也沒記下來,反正我抱定了「一切隨他們」,記過、退學、或被抓去關,我認為我做的沒錯,這就夠了。

 

  事隔幾年,有位同學回想起這件事,跟我打趣道:「張劍寒被你害慘了!論資歷、論地位、論國民黨對他的倚重,他早就該當大法官了,可是,偏偏出了你這個寶貝學生,公然在台大校園裡反對蔣經國,你說,大法官之門他還有什麼指望呢?」我只有一陣苦笑,是不是如此呢,那是他們的事情,跟我無關,我敬重我的老師,可是我跟老師的觀點不同,我就要站出來說話。

 

  我第一次親眼看到蔣經國,是在台大操場。一九七九年五月十日,全國大專運動會,在台大揭幕。主辦單位邀請當時的蔣經國總統,前來台大致詞。那天,天氣熱得很,看來沒什麼變化的大會舞,激不起我的興趣,我抱著向同學借來的錄音機,聽當時非常有名的姜成濤的民歌。整個台大校園瀰漫著慶祝的熱鬧氣氛,可是我踩在操場上的砂子,看著來來往往的運動員,並什麼特別的感受。

  

「總統來了,總統來了!……」

  有人大喊道,我望司令台那邊看去,蔣經國在貼身侍衛的簇擁下,上台簡短致詞,然後,一群人又走下司令台,慢慢的繞著跑道走一圈。

 

  「總統好!------」民眾好像看到電影明星,爭相伸手向前,要跟他握握手,這可苦了蔣經國身旁的侍衛,他們雖然高頭大馬,可是一波波而來的推擠壓力,卻也頂得十分辛苦,難為的是,他們奉命不得讓民眾貼近,但又不得把民眾隔離太遠,損了蔣經國親民愛民的形象。於是,蔣經國就在人群團團簇擁之下,時而握手,時而舉起雙手,向民眾揮揮手,沒多久就匆匆的離去,留下不少人,滿臉洋溢著興奮,爭相炫耀道:「我握到了總統的手了,我握到了喔!」

 

  我不像一般學生,會爭相前去湊熱鬧,最大的理由是,我討厭這種父子相傳的家天下政權,任何親民的圖像,都可透過現代宣傳機構,加以營造,可是這種父子相傳,把國家當家產,把神聖的總統選舉,叫萬年國會的國大代表,去熱情演出的做法,這叫做民主嗎?

 

課堂上,教授告訴我們,什麼叫做民主,什麼公民投票,什麼叫做定期改選的國會,……,可是,走出課堂之外,國民黨正在上演的一齣齣政治戲碼,教授們卻避口不談,或一語帶過,或搬出「動員戡亂」、「非常時期」等等鐵布衫,罩住了學生的思考判斷。

 

  以前,有一位投奔西方的蘇聯芭蕾舞巨星,大概是紐瑞也夫吧,他離開俄國本土,到了西方的世界,聚集了更多的鎂光燈,享受了更多的崇拜者,所賜予的掌聲,有一次曲終人散,觀眾爭相要他簽名時,這位老兄,竟然頭回也不回的丟下一句話就走:「十五年後,他們就會把我忘記的,到時,他們瘋狂的是另一個人了。」

 

  這段故事,是我在一本雜誌上看的,真相是否如此,不得而知,如果是真的話,紐瑞也夫的一席話,卻蠻有哲理的,說出了名聲如泡影,群眾是健忘的,有的人,默默無名時,拚命的想一舉成名天下知,名滿天下後,卻老是愛戴著太陽眼鏡,以免走在路上被人認得出來。

 

  電影明星,或運動明星,一旦他們表現差了,就會遭到淘汰,人們也不在像過去那樣,為他們瘋迷,可是,世上的掌權者,尤其是獨裁國家的政治領袖,當人民厭倦了他或討厭了他,人民沒有辦法像影迷、球迷那樣,說我不喜歡了,你可以下台了,獨裁統治下的人民,如果說我不喜歡了,這時下台的不是掌權者,往往是說話的人,被拖了下台,或被送到牢裡。

 

  我公開的在台大校園裡,說出「我不喜歡了,你們這種蔣家政權!」,整個大學生涯,一直到研究所畢業,除了被老師及教官約談,沒人記我過,也沒人把我抓去關,我照舊在台大醉月湖畔唸詩,照舊在宿舍浴室裡高歌,照舊在台大操場上練習長跑,套句俗話說,我是活得好好的。

 

  班上一位好友,看我如此狗運亨通,安然無恙,就跟我打趣道: 

  「你爸爸真偉大,幫你取個好名字,英文唸起來像『蔣介石』,所以,蔣經國也拿你沒辦法,要是抓了你,豈不是『大逆不道』嗎?哈!哈!……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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