目前分類:江蓋世---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 (8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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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 

第四章風暴 

4-2進軍士林官邸(三) 

 

  我們這次進軍士林官邸,整個行動是臨時起義,我只知道目標朝向官邸,但遊行的路線並沒有事先規劃,而剛剛上了復興路橋途中,有一輛反方向的自用轎車,那位車主拉下窗戶,罵了一句話,而引起群眾的不滿,就有人包圍上去,用腳踹他的車子,甚至向裡面的車主吐口水,幸好有隨行的民進黨的糾察義工,趕快制止,遊行隊伍一陣騷動之後,繼續在陸橋上往前走。

 

  說實在的,當時我也不知道,警方將如何對付我們,當場逮捕呢?或在那一個街口,以拒馬或水龍車等待我們呢?為了紓解我本身的壓力,也想讓遊行隊伍抱著輕鬆愉快的心理,遇到狀況時,不會反應過度,或以暴制暴,因此,我走在前面,手上拿著那張「人民有主張台灣獨立的自由」的海報,我一邊走,一邊保持微笑,我可不要讓媒體記者,看到我掛著一張繃緊的臉,好像風蕭蕭兮易水寒,一去不返的送葬隊伍那樣。我想讓群眾體會,我們是為了思想自由而戰,我們是非暴力的鬥士,我們的臉上應該呈現著笑容,我們的喉嚨應該發出快樂的歌聲,所以,我請拿麥克風的兄弟,不斷的唱歌,不斷的呼口號,也不斷的呼籲,站在道路兩旁的觀看者,加入我們的陣營:

 

  「現在,阮欲去士林官邸,請逐家做伙鬥陣行!」

 

  我們一群一百多人,走向復興路橋,沿著中山北路,往北前進,這時,我的心情輕鬆了下來,我的耳畔,隱約聽到自由的號角,我不斷跟前後左右的伙伴,打打氣,說說笑。我曾經看過一捲記錄片,裡頭記錄美國六○年代, 金恩 博士所領導的民權運動,他們那些民權鬥士,面臨警方逮捕的時候,是一邊拍手鼓掌,一邊載歌載舞,走進警察逮捕犯人的大型巴士。或許是民情不同,過去黨外的示威,有人敢走出來,已經難能可貴了,若是一邊走,一邊載歌載舞,恐怕會被路人當做神經病,因此,傳統的遊行,就是以莊嚴、肅穆、悲壯、激昂的基調,來展現我們的訴求。這一次,我希望用快樂的心情,創造歷史!

 

  走在中山北路上,我們士氣愈來愈高昂,人數也由一百多人增加到兩百多人,後面還有更多的摩托車騎士加入。我心情覺得很輕鬆,就開始跟左右的人,邊走邊聊,有一位約三十幾歲年輕人,中等身材,我不知道他的姓名,也不知他住那裡,現在更忘了他的長相是什麼,我只記得,他走在我身邊,一邊走一邊對我說:「我今仔日,足歡喜咧!」

 

  「你歡喜啥米?」我笑著問他道。

  「我有塊呷頭路,下哺我就請假無去上班,專工欲來甲恁鬥陣行!」

  「哈,真感謝你,咱若鬥陣行,咱就嘸驚啦!」

  「我,我,已經等足久,……等到今仔日,我才有機會,……咱台灣人乎壓彼呢久,今仔日,我……我……足歡喜咧!我……嗚!……嗚!……」

 

  我身邊這位兄弟,跟我走在前排,說到這裡,悲喜交集,竟然當眾哭了起來,我一下子也傻了眼,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來安慰他!

 

  我們的前面,有多少鎮暴警察磨拳擦掌,嚴陣以待呢?我不知道,下一個路口,很可能另有狀況,我們必須馬上做判斷,隊伍應該如何前進,可是,我身邊這位兄弟,他的一陣哭泣,讓我鼻峽為之一酸,眼淚也快奪眶而出,不行,不行!我要趕快恢復理智,我趕緊的深呼吸,試著把眼淚吞下去,我告訴他:

 

  「兄弟,咱嘸通流目屎,咱要高興,繼續向前行,好否?」

  我安撫了他之後,望前行沒幾步,前面馬上有狀況發生了。六點十分左右,我們快接近中山北路與南京東路口的交叉路口時,兩輛鎮暴車,滿載著鎮暴警察,從我們的後面急速超前。

 

  「哇,伊們來啊,伊們來啊,欲來擋啊!」隊伍中有人大喊,引起了一陣騷動。

 
  這時,我們就面臨了一個選擇,要硬碰硬,與他們鎮暴警察當街對峙?還是,走迂迴路線,閃過他們,繼續朝目標進行?因為當時正值下班的交通尖峰時刻,如果我們跟警方在中山北路與南京東路的路口對峙,雖然會引起更多的人群圍觀,可是,附近那一帶的交通,一定陷於癱瘓,再加上,若有人蓄意挑釁,我們很難維持一貫的非暴力立場。因此,我決定迂迴前進,以避免兩軍對幹。負責指揮的同志就下令:

 
  「右轉,行南京東路!」

  好,這時,我們的評估,以和平的持久戰,會比兩軍對峙,更能維持我們非暴力的原則,於是我們這支隊伍,開始跟台北市的警察,玩起大規模的捉迷藏遊戲。我們的人愈來愈多,隊伍愈來愈長,一但遇到他們部署已久的銅牆鐵壁,我們馬上轉移陣地,迂迴前進。

 

(未完待續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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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  

第四章風暴  

4-2進軍士林官邸(二) 

 

  下午五點多,陳明秋走過來我的旁邊,在我的耳朵旁說道:「整個立法院四周,警方已經佈下強大的警力,要往監察院、行政院、總統府等所有的通路,只要我們一出去,就通通封鎖了,……我們被封死了,因此,現在,除了右側的復興橋,我們別無出路了……,蓋世,謝長廷他們的演講快要完了,現在,你要做個決定,走,或不走?……快,趕快決定!……」

 

  當我知道前後左右的道路,即將完全封鎖,我那時,才深深體會到,「破釜沉舟」的悲壯心情。好,既然我們去不了總統府,我們就進軍士林的總統官邸吧,他們防備的非常嚴密,卻沒有想到,漏了一條通行車輛的復興橋,這就是我們的機會!

 

  我考慮了幾分鐘,便告訴陳明秋道:「好,我們上復興橋,目標士林官邸。」


  這時,周柏雅帶來七、八張小型的海報,上面寫著「反對國安法」、「回歸憲法」、「抗議強姦民意」、「只要解嚴」等,這下子,我們待會兒遊行的道具增多了,使現場增色不少。

 

  下午五點二十五分,謝長廷繼續發表演說,現場已經聚集了上千名的群眾,他以一貫詼諧犀利的口才,講得群眾不斷鼓掌歡呼叫好,最後,他帶領全場的群眾,高呼口號:

 

    「抗議國安法!」

    「抗議表決部隊!」

    「表決部隊不要臉!」

    「國會全面改選!」

 

  最後,謝長廷宣佈道:「今仔日的示威行動,到遮完全結束!」

 

  民進黨社運部督導謝長廷,正式宣佈解散了,可是,現場上千名的群眾,卻仍停留在原地,不肯離去,為什麼呢?很多人,預期我們今天還要去總統府示威,他們不想只當個鼓掌叫好的聽眾,他們要行動!

 

  好了,時間到了,現在該我們這批基層黨工上場了。我一直等到謝長廷宣佈解散,是不想讓他造成困擾,因為他是社運部的督導,若整個示威活動,有什麼差錯,他要負全部的責任,我也是民進黨創黨黨員,我也應該服從他的指揮,但是,我們這批基層黨工,不願意眼睜睜的看著,那一棟萬年立委盤踞的國會,通過一項台灣人民思想自由的緊箍咒,而我們所能做的,只是坐在地上,歡呼、鼓掌,然後,回家吃飯、睡覺。

 

  謝長廷離開之後,我馬上登上台階,拿著麥克風,正式向現場的群眾宣佈:

 

  「即馬,阮欲來去士林官邸--

 

  我才說了一句話,現場歡聲雷動,打斷了我的話,許多支持的民眾,頂著一整天的大太陽,滿臉曬紅,汗流浹背,就是在等待這一刻!一聽到要去士林總統官邸,群眾臉上立即浮出無比的興奮。

 

  我繼續說:「各位,昨仔日,我欲去總統府,乎伊們擋著,所以,即馬,阮欲直接去士林官邸,向蔣經國表示,人民有主張台灣獨立的自由,阮反對伊們制訂國安法,來剝奪咱的思想自由!……各位欲走向士林官邸這條路,阮欲堅持甘地『非暴力精神』,如果,伊們將我掠去,我會惦惦接受伊們的逮捕,無欲做任何反抗,而且,感謝伊們的逮捕!……因此,請欲甲阮鬥陣行的人,若我乎伊們掠去,請嘸通為我做任何反抗的行為!……現在,我正式宣佈,咱的遊行開始!」

 

  一陣歡呼之後,我們開始踏上這段歷史性的「進軍士林官邸」抗議之旅。

 

  現場雖然有上千名群眾,可是,台灣戒嚴將近四十年,從來沒有任何一場示威遊行,把目標朝向總統官邸。此行一去,安危如何?沒有任何人能夠事先預料,因此,群眾的歡呼聲中,我們開始遊行,走了兩、三分鐘,我往後一看,哇,後面只有一百名左右跟上,雖然這樣,我的心裡並不感到孤單,我們一起走的,有自由時代的同事兵介仕、黃怡、陳明秋,有謝長廷服務處廖耀松,有尤清服務處楊木萬、還有人稱「黨外保母」的田媽媽、有來自高雄的詹益樺……等。還有許許多多我在街頭運動熟識,但叫不出人名的基層黨工,與熱心的民眾。就這樣,我們這支非暴力的義勇軍,走上了連接中山南、北路的復興橋,一路往前邁進。

 

  我們上了橋後,為了提振大家的士氣,我們就一路唱歌、一路喊口號,「團結為自由!--團結為台灣!--團結為民主!--

 

  我們跟謝長廷服務處借來的麥克風,是比一般的手提式麥克風還來得重,它有一個長方體的音箱,再加一個延長線,接一個麥克風,因此,行進間,需要兩個人配合,一個人講,一個人背音箱。那個長方體的音箱,揚聲效果,功力十足,喊起來,整條街都聽得十分清楚,可是,它非常的重,一路走下來,就由詹益樺與周柏雅兩個人輪流背著。

 

  周柏雅,一九五九年生,彰化田中人,政大政治研究所碩士,當時,他在周清玉所主持的「關懷中心」,擔任人權幹事,後來,姚嘉文擔任民進黨主席,他隨著到黨中央社運部擔任幹事,一九八九年擔任台北市議員。

 

  然而,詹益樺則是在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九日 ,於鄭南榕出殯大典的行進中中,在總統府廣場前引火自焚,壯烈犧牲。

  

  這一趟長達四個多小時的遊行,幸虧詹益樺與周柏雅這兩位身體健碩的好兄弟,一路輪流背著我們這個唯一的發聲武器,走完全程。

 

 

(未完待續)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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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 

第四章風暴 

4-2進軍士林官邸(一)

 

   一九八七年六月十一日 ,台北市博愛特區的上空,烈陽高照,但政治氣息,卻是山雨欲來風滿樓。

 

  歷經 六月十日 的「博愛特區遊行」, 六月十一日 這一天,情治單位彷如大敵來臨,重新佈署警力,把整個博愛特區嚴密封鎖,只留下立法院大門口,讓民進黨中央發動的群眾,定點示威,而不得到處流竄。

 

  上午八點多開始,就有許多民眾來立法院正門口聚集,到了上午十點多之後,人數慢慢增加到近百名,十一點多,民進黨社運部督導謝長廷,出現在正門口,他開始發表演講,接著立委尤清、張俊雄、許國泰等人,陸陸續續的由立法院內走出來,輪番上陣,痛罵國安法。

 

  快接近十二點的時候,謝長廷帶領群眾高喊:「表決部隊不要臉!」

 
  群眾又是歡呼,又是鼓掌,可是下面總是有人發問:「今仔日,有欲行否?」

 
  接著,民進黨中評委郭吉仁以及李勝雄律師兩人相繼上台演講,講完了之後,就結束了上午的抗議行動。

 
  其實來參加的民眾,很多人心裡都明白,無論我們喊破了喉嚨,無論我們在豔陽下曬夠了太陽,無論我們的T恤,浸透了多少汗水,國民黨高層已經吃了秤陀鐵了心,國安法一定強渡關山,而當時的民進黨,面臨了兩條路線的爭執,應該透過體制內的議會路線,推動改革?還是透過體制外的群眾路線,要求人民革命?

 
  當時很多街頭的黨工,他們不滿民進黨的公職明星,一進入體制內,就無法回到街頭,從事街頭的抗爭運動,可是,絕大部分的街頭黨工,他們沒有公職所具有的社會資源,與法律上的地位保障,因此,他們還是在公職明星的號召之下,被動員而來,聽演講,呼口號,痛罵國民黨,向公職明星歡呼叫好。

 
  在那個時空背景之下,我雖同意民進黨的公職,有他們的社會資源,與社會的號召力,但是我認為,在國民黨尚未解嚴之際,唯有以強有力的街頭路線,以展現台灣人民非暴力的抗爭力量,才能夠迫使台灣邁向民主改革。

 
   六月十一日 下午二點,我按照我原定的時間,帶著同樣的行頭,身披甘地精神綠背衫,帶著那張「人民有主張台灣獨立的自由」海報,坐在昨天同樣的地點,開始靜坐。很多人看到我一來,立即擁了上來,紛紛向我致意。其中,有好幾個人,問我同樣一個問題:

 
  「蓋世啊,今仔日,有欲行出去否?」

 
  我只是保持微笑,不做任何答覆,若有人繼續追問,「阮不愛聽啥米演講啦,下晝,咱擱來行一擺,好否?」

 
  這時,我只有雙手合什,感謝他的關心,但不做任何的答覆。

 
  昨天已經闖過了一天,我已經豁出去了,警察抓不抓我,那並不重要了,今天我要做的決定,就是,我不願意面臨國民黨把國安惡法強行通過,而我們唯一能做的,竟然只是在太陽底下,等待、等待又等待。

 
  我下決心,今天要走出去,但是,我不能連累民進黨中央的領導幹部,尤其是謝長廷,因為黨中央給他的任務,只是在立法院前,定點的示威,並沒有要求他帶領群眾,進軍總統府。既然這樣,我做下任何決定,我就要自己負責,所以,我跟幾位共同策劃的朋友講好,謝長廷宣佈活動結束之後,我們的遊行隊伍,才開始拔營遠征,使謝長廷不必為我們的行動負責。

 
     下午三點,當時民進黨唯一的大陸籍資深立委費希平,再度開場,進行下午的演講,他在演講中,呼籲大家不要鬧事,接著,賁馨儀、謝長廷、邱義仁等人,陸陸續續上台演講。台下的群眾聽歸聽,但大家仍一直在問:「有欲行否?」

 
  他們在演講的過程中,我仍然繼續靜坐著,我想到,趁著人群這麼多,反國安法,是我們的主訴求,但是,我希望能透過這個場合,把甘地的非暴力精神,傳播出去,因此,我準備好一張長條形的宣紙,拿出一隻非常粗大的毛筆,用事先準備好的小盤子,倒上墨水,把宣紙攤在地上,然後跪趴在地上,寫著甘地的名言:

 
    「真正的非暴力,就是遭到打擊,仍然愛他。」




 

  就常情而言,這是癡人說夢話,在這社會上,有誰能遭人一頓拳打腳踢,而仍然可以面帶微笑的說,我還愛你。坦白講,我自己也很難做到,就是因為這樣,我更想把這句話,透過當眾揮毫的行動,讓它成為群眾矚目的一幅字畫,群眾所看到的,不單單只是那幾個字,更重要的是,透過那幾個斗大的白紙黑字,我要向群眾傳達,我們要挑戰統治者的權威,但願意承受他們的任何打擊。

 

(未完待續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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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  

第四章風暴  

4-1立法院前的風暴(下)

 

  當我們走到靠近台大急診室旁,蔡文旭看到洪奇昌趕來聲援,於是,蔡文旭請他加入我們,讓洪奇昌拿著麥克風,帶領我們呼口號。當我們隊伍快到介壽路時,一部台北市警察局的警備車,載滿了一車的警察,衝到介壽路口,這群警察,人手一隻警棍,以快跑步的方式,迅速圍成一道人牆,擋住我們的去路。

 

  「衝啊!衝啊!」我聽到背後有人大喊。

 

  但我心裡很清楚,這批警察人員,根本沒有任何鎮暴裝備,都是穿著短袖,載著警察大盤帽,手上雖然拿著黑色的警棍,可是,我看到他們個個的神情,相當的緊張,顯然是臨時調度過來的,事前沒有任何心理的準備。我們的人,已經增加到兩三百人,而他們才三、四十位,要衝,憑他們的人牆,是擋不住我們的,可是,在衝撞的過程中,我很難保證,我們這批臨時起義的隊伍,能堅守「打不還手,罵不還口」的原則。我並不怕衝突,但我擔心,在衝突的過程中,我們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人,堅守非暴力的原則,而傷害了擋在我們面前的警察。我從印度甘地那裡,學到最寶貴的一句話就是:

 

  「非暴力就是,遭到打擊,仍然愛他。」

 

  這是一句非常高難度的道德標準,我自己也無法徹底實現,那麼,我又怎麼能下令,讓跟在我身後的兩三百人,完全沒有接受非暴力訓練的群眾,沒頭沒腦的往前衝去,而任他們與警察發生暴力衝突,而成為流血事件呢?我反對惡法,並不願傷害警察,何況,我經常在演講中強調,「警察是咱的兄弟!」

 

  當下裡,我決定轉向,將隊伍帶往國民黨中央黨部。我們一群人走到國民黨中央黨部前,這時警察也如影隨行的,展開一個大型的封鎖圈,絕不讓我們再出去闖總統府,面對這樣的情勢,我就要求群眾通通坐下來,先穩住軍心,驅除大家的恐懼感,然後,我們再開始演講、唱歌、呼口號,維持大家的士氣。這時,有一個人,興奮的大聲的高呼:

  「咱已經突破博愛特區啦!」

 

  現場群眾掀起一陣歡呼。

 

  過去的示威或陳情,頂多僅限於立法院門口,或監察院門口,或以前舊的台北市議會大門口,定點活動而已,這一次,我們雖然沒有直達總統府正門口,但我們做到了,過去做不到的事,我們在短短的一小時之內,由立法院遊行到監察院、行政院、市議會、總統府廣場景福門、國民黨中央黨部等博愛特區的重要機關,這是黨外運動以來的第一次!

 

  我們這一群要求「台獨思想自由」的隊伍,做了一個偉大的突破,無怪乎大家欣喜若狂!

 
  下午五點多,我們又開始移動,準備走回立法院,與那邊更多的群眾會合。回程的過程中,雖然我一再呼籲,堅守非暴力的原則,途中也發生一件小小的插曲。城中分局三組的便衣人員,尾隨著我們,朝著我們的遊行隊伍不斷拍照。很多人最討厭情治人員的這種行為,而把他們罵成「爪爬仔」,因為他們擔心一旦被照了相,將成了日後政治迫害的證據,因此,有一位民眾就衝過去,把那位情治人員的相機搶了下來,抽掉底片,摔壞相機,警察人員見狀,驅前制止,就有人大喊「警察掠人!」。現場情勢一度緊張,雙方一時劍拔弩張,幸好,現場有幾位民進黨的糾察人員出面協調,化解衝突,警察也不再介入,退至路旁,一字排開,於是我們就回到了立法院大門口,現場守候在大門口的數百名民眾,高聲歡呼,歡迎兩軍會合。

 

  我們這一群以優閒散步的方式,突擊台北市的博愛特區,創下了台灣反對運動的先例,回到了立法院的大門口,我們受到了英雄式的熱烈歡迎。這時,很多人就慫恿我,踏上民進黨中央社運部所主辦的講台,希望我講講話,可是,當時擔任社運部督導的謝長廷卻阻止我上台發言。這時,我還是默默不吭聲的,再度回到我原先靜坐的老位子,坐了下來。此時,我挺身靜坐,雙手放至大腿,但耀眼的斜陽,正面而來,使我有一點打不開眼睛,我只好適度做深呼吸,把剛才浪漫狂飆的心情,逐漸平靜下來……。

 

  立法院前,集結的民眾,愈來愈多,有些人不願意靜靜的呆坐在那裡,不斷表示意見:「行啦!行啦!咱不愛惦惦坐,咱欲出去行!」

  

  面對群眾提出遊行的要求,謝長廷只好帶領大家,沿著立法院周圍繞一圈,到了下午六點,遊行隊伍走到了立法院群賢樓前,剛好碰到立法院下班了,人群就在群賢樓前高呼口號,大聲痛罵那些萬年立委。下午六點十五分,謝長廷宣帶今天的示威行動結束了,民眾才慢慢的散去。這是民進黨社運部所辦的示威活動, 六月十日 是第一天,整個活動,和平收場。可是,接下來還有兩天,情勢就愈來愈緊張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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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 

第四章風暴

 

4-1立法院前的風暴(中)

 

   六月九日 那天,我拿著那張海報,在立法院前靜坐。第二天, 六月十日 ,我看了《民眾日報》,不禁笑了出來。《民眾日報》是台灣南部的大報,他們的言論一向同情反對運動,有關黨外或後來成立的民進黨,該報報導的幅度,相當寬廣,而一九八六年的五一九綠色行動,該報更是大力捧場,而慘遭停刊七日的命運。以這樣親近反對運動立場的報紙,你知道他們在報導我的新聞時,是怎麼處理的呢?

 

  我的新聞相片,那張海報上頭的「人民有主張台灣獨立的自由」的標語,「台灣獨立」四個字,竟然被塗掉了,而相片圖說只寫江蓋世拿著「人民有主張××××的自由」。《民眾日報》如此,其他立場中間的報紙,頂多指出我去抗議示威,但絕口不提我主張「台獨思想自由」的事,等而下之的,國民黨控制的報紙,根本就完全封鎖我們的新聞。

 

  在當時的時空背景,蔡文旭大概是全台灣第一個人,在公開的場合,帶領著群眾,高呼口號「台灣獨立萬歲!」。在他之前,鄭南榕於 一九八七年四月七日 ,在金華國中一場演講會上,他批評國安法時,而舉例說「我主張台灣獨立」。這句話,將來就會違反國安法的。

 

  在這裡,我用這樣的篇幅,交待當時的背景,就是要讓讀者去體會,我們那一群年輕人,為了挑戰統治者的最高權威,那時的心情,好像一步一步走上叛亂罪的鋼索。時隔多年,蔡文旭提到這事,他坦誠道:

 

  「我還這麼年輕,我喊出了那句口號之後,我的心情非常壞,我想到,我可能被抓,被關,將來找不到工作,……」

 

  話說回頭,我們在監察院停了幾分鐘,為了不讓警方調兵譴將,將我們團團圍住,於是,我就帶領著隊伍,走向行政院。因為我踏大步快速前進,跟上來的民眾只有十幾人。我一走出去時,我的精神非常緊張,陳明秋事後也告訴我,那時的我,臉色非常蒼白。我們接近行政院入口處的崗哨時,他們的拒馬還來不及拉出來,阻擋我們前進,我們已經走進去了。這時,只見一位年輕的憲兵,氣極敗壞的衝到我的面前,聲音顫抖的問道:

 

  「你--你們--要幹什麼?--這裡--是不准--

 

  我看到這位憲兵他那緊張的神情,不禁同情起他來了,緊張的,害怕的,應該是我,可是,眼前這位穿著軍裝的年輕小伙子,突然看到我們這群不速之客,嚇得額頭冒汗,說話顫抖。他兩手張開,擋住我的去路,我就對他微笑,伸出手來,要跟他握手,並向他說:

 

  「我們是來向行政院抗議的,請不要擋住我的去路。」

 

  在幾十秒內,我看他一時反應不過來,也不知如何是好,我就不想為難他,於是,側身向左跨一步,從他旁邊走過,繼續大踏步拿著那張海報,直走到行政院大廈台階前,而那位憲兵也愣了一下,然後趕緊回頭跑,去向上級報告。我走到了台階,遇到另外一位憲兵,他一臉無奈的表情,一個人站在大門口,兩腳張開,兩手攤開,要求我們不要闖進去。我也不為難這位憲兵,我們象徵性的抵達行政院大門口,幾分鐘後,又轉移陣地,朝向現在的中正一分局,也就是過去的市議會大樓那個方向邁進。我們一群上百人,走到市議會大廈前,停留了幾分鐘,高呼反對制定國安法的口號。

 

  「行,來去總統府!」一位民眾興奮的大吼。

  「好,咱來去總統府廣場散步!」另一位高聲呼應。

  現在,我的身旁,幾位反對運動中的好朋友都聚集來了,蔡文旭背起高功率的手提麥克風,充當隊伍指揮,陳明秋在一旁協助指揮調度,台北縣黨部幾位黨工,跟在我身邊保護我,也保護我手中那張僅有的海報,我的身後,由原本的上百人,變成兩三百人,這時,我開始大踏步,帶領著群眾,沿著中山南路往景福門邁進。

 

  「咱欲出頭天!--有一日--咱欲出頭天!--

 

  沿著中山南路,我們一邊唱歌,一邊前進,沒受到半點阻擋。警方估計錯誤了,他們原以為,我們只是靜坐的活動,卻沒料到,我們最後的目標是總統府。在那時,總統府廣場,是人民的禁區,只供「偉大的領袖」,在國慶大典時,接受人民的歡呼,但卻不准任何示威團體,進入博愛特區。

 

  我還聽說過一個笑話,曾經有一個人,他不滿蔣介石政權,有一天,突然提著一個燈籠,跑到總統府廣場前,走來走去,便衣情治人員一看到那個傢伙,立即上前盤問,問他為什麼大白天提著一個燈籠,在那裡走來走去,這位老兄只說了一句話:

 

  「太暗了!」

 

  接著,他就被情治人員帶走了,從此,再也聽不到他的下落了。

  這個笑話,是不是真有其人,我不得而知,但流傳開來,他的意義顯示,當年的時空背景下,總統府廣場前,統治者所規劃的「博愛特區」,對台灣人民,既不博,又不愛,這個博愛特區的名字,本身就是一個絕大的諷刺。

 

  隊伍前進,我們一邊高歌,一邊鼓掌,許多人臉上掛著笑容,互相恭喜,大家能參與這場邁向博愛特區的散步之旅。我們只是一群黨工,沒有任何公職帶頭,卻走出這條路來!

 

(未完待續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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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 

第四章風暴 

4-1立法院前的風暴(上)

 

   一九八七年六月十日 ,歷史性的一天。

 

  當天早上,我還是一身昨天的打扮,同樣的海報標語,同樣的時間,來到了立法院的大門口靜坐。那一天的情況,跟前一天相比,情勢完全改觀了。民進黨的社運部,自 六月十日 起,發動一場連續三天的包圍立法院,抗議國民黨制訂國安法的行動,因此一大早,就有不少市民前來立法院,再加上前一天,被反共愛國陣線的成員怒罵我、丟我石塊,一位警官又毆打我,這個事件, 六月九日 的自立晚報報導了出來,有些民眾看了那則報導,心中忿忿不平,專程在 六月十日 趕來立法院,為我助陣,要向警察討一個公道。

 

  六月的大熱天,頂著豔陽,兩三百名民眾聚集在立法院大門口前,或站著批評國安法,或坐在牆角休息,而昨天前來示威的「反共愛國陣線」,今天就不再出現,所以現場也沒有部署什麼龐大警力。我還是持續坐在正門的石階上,坐久了,難免背發酸、腿發麻,我就稍微伸展一下,又繼續再靜坐下去。偶爾有熱心的民眾,會跑過來跟我聊聊天,為了節省體力,我盡量少講話,或乾脆雙手合什,表示感謝。

 

  下午三點,聚集的民眾愈來愈多,民進黨社運部所安排的立法院場外演講,正式開鑼,洪奇昌、朱高正等立委,輪番上陣演講。他們演講時,許多民眾紛紛鼓掌叫好,而我一邊在聽,一邊在思考:

 

  「統治者敢會聽著人民的心聲?咱的立委,有話講到無話,伊們敢會聽?最後的結果,嘛是透過彼陣萬年立委的投票部隊,硬將國安法通過,到時陣,咱除了發表嚴厲的譴責聲明,咱擱會使做啥米?……咱一定要有行動!……」

 

  一九八七年代的總統府前廣場的博愛特區,是統治當局的權威象徵,他們用龐大的軍警,來維持這個形式上的統治權威,而不容許人民有任何的示威請願活動,進入博愛特區。統治者以這種方式,叫台灣人民乖乖馴服,另一方面,又要運用他一黨掌控的立法院,去制訂違反世界民主潮流的國安法,以黑紙白字的法律條文,封住人民的嘴巴,不得主張台灣獨立。

 

  此時此地,我怎麼能夠只是靜靜的坐在這裡?……那時候,我就決定,好,你們要「橫柴舉入灶」,我就挑戰你們的最高權威!




  下午三點左右,我與幾位雜誌社的朋友陳明秋、兵介仕、蔡文旭等人討論,這是一個關鍵時刻,我要闖博愛特區,希望他們協助。他們表示支持,就開始暗地調兵遣將,招呼一下幾位自由時代雜誌社的同仁,以及一些基層的黨工。

 

  事實上,率領群眾走進博愛特區,這是個臨時的決定,因為我們根本就沒有組織,也沒有事前的計畫,我們沒有宣傳戰車,沒有示威布條,也沒有事前的遊行計畫,更沒有沙盤推演,而我現在手中所擁有的,只有一張「人民有主張台灣獨立的自由」海報,再加上我對甘地精神的堅強信念而已。

 

  下午四點二十分,民進黨的立委們演講告一段落,我就站了起來,跟現場幾百位民眾說道:

 

  「各位,現在,我欲去行政院,抗議伊們提出國安法草案,來剝奪咱人民的思想自由。……過程中,若是遭到任何的逮捕,我無欲做任何抵抗,敬請逐家接受我這個原則,堅持甘地的非暴力精神。」

 

  一時之間,群眾歡聲響起,鼓掌叫好,我拿著那一張全開的海報,走入人群,走到前面。只見那些便衣情治人員,一時措手不及,也不知如何是好,我們一群上百人就走出立法院大門,沿著中山南路,穿越青島東路,走向監察院。

 

  隊伍一出發,我們才發現,沒有麥克風,實在無法指揮整個隊伍的前進,因此,蔡文旭趕快跑去向謝長廷服務處的黨工廖耀松,借一個手提麥克風。蔡文旭拿到,又匆匆忙忙由後趕上隊伍。這時,隊伍的前進,由陳明秋負責指揮,蔡文旭負責麥克風,帶領大家呼口號、唱歌,鼓舞大家的士氣。蔡文旭帶領大家高聲大喊:

 

  「台灣人萬歲!--

  「反對國安法!--

  「思想自由!--

 

  我們雖然人不多,但能在警方措手不及之下,我們走到監察院的大門口,每個人臉上,洋溢興奮之情,大家也都盡情的高呼口號。這時,陳明秋眼看民氣可用,就告訴蔡文旭,帶領群眾高喊「台灣獨立萬歲」,這時的蔡文旭,也沒做什麼考慮,立刻拉開他那宏亮的大嗓門,帶頭高呼:

 

  「台灣獨立萬歲!--

 

  不料,他這句口號一喊出來,全場的空氣突然凍結了,沒有半聲的回應,蔡文旭心裡也嚇了一跳,不敢再喊下去了。

 

  蔡文旭那時只是一個廿四歲的青年,曾在台北縣尤清的服務處擔任黨工,因緣際會,與鄭南榕相識,後來,自由時代欠人手,鄭南榕就把他挖來上班,上班沒兩個多月,就遇到雜誌社員工總辭,然後我們幾個朋友,就一起規劃推動台灣獨立思想自由運動。

 

(未完待續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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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 

第三章狂飆 

3-7山雨欲來風滿樓(下)

我笑了一笑,謝謝對方的提醒,依然靜坐下去。不過我靜坐到了早上十點四十分,覺得還是到大門靜坐較好,就轉移陣地,來到了立法院正門的台階上,坐下了來,然後再把海報攤開,又繼續我的靜坐行動。
 

沒想到,我坐下來不到兩分鐘,愛陣的示威群眾,立刻飛出了一塊饅頭那樣大的石塊,砸在離我 兩公尺 的地方,接著,愛陣人馬,人手一支「青天白日滿地紅」的旗幟,狂熱揮舞,更有人高舉旗桿,準備拋向我,還不斷破口大罵:「共產黨!」、「王八蛋!」、「打死漢奸!」

 

就在他們辱罵當時,愛陣的一位成員,爬上立法院大門的圍牆,手上拿一塊巨大的石塊,擺出一副要將我置之於死地的姿勢,準備向我丟來。

 

我自己一個人,安安靜靜的走進立法院的前庭,走上石階,放下包包,攤開海報,然後盤腿而坐,我這樣短短的 一兩 分鐘的和平舉動,竟激起他們萬丈的怒火,並狠心的拿大石塊,要砸我這個靜坐在地,手無寸鐵的人。

 

「要走?還是繼續坐下來,任他們毆打?」我心裡掙扎了一下子,後來我下定決心,我不走了,這是我做一個非暴力的實踐者,所應面對的考驗。

 

幸好,愛陣那邊的人,有人出面維持秩序,大聲高喊:「保持理性!」接著,城中分局員警才趕了過來,維持秩序,要求愛陣的示威群眾,留在大門圍牆外。而我一個人,就靜坐在台階上,面對著他們,繼續的靜坐。這時候,我才定下了心,張開眼,好好的看著站在我正對面的愛陣群眾。

 

他們大約有三、四十人,有些人手上拿著白布條,其中一條寫著「不信朱高正,真是神經病?」。沒拿布條的,大都人手一根中華民國國旗,從他們的呼喊聲音來判斷,應該以外省籍的民眾居多。

 

其中,有一個愛陣的成員,跨前跑向我幾步,看到我地上的海報,發出淒厲的叫聲:「哇啊!天啊!他是------啊!--

接著,那邊又響起了一陣叫罵聲。其實,我並不恨他們,如果我出生在眷區,而我的父母、師長從小就告訴我,台獨就是暴力份子,台獨就是共產黨,那麼,我也會跟他一樣,看到台獨那兩個字,會發出那樣淒厲的叫聲。我們的偏見,常常是後天的社會環境影響。



想到這裡,我不但不恨他們,反而同情起他們來了,因為,他們看到台獨這兩個字,他們根本沒有充分的資訊,去了解台獨是什麼,也沒有機會,去了解真正的台獨份子,是不是如政府所描繪的那樣,忘祖背宗,殘暴恐怖。他們明明看到,我身上穿的是「甘地精神」綠背心,我沒有帶任何武器,也沒有向他們挑釁,我只是靜靜的坐著,保持微笑,還試著說服自己,若遭受辱罵或面臨暴力威脅,依然保持友善的微笑,可是,唉,這沒有用的,因為反台獨的情緒,已經蒙蔽了他們的理性……。

 

我一直在想,如果我跟他們有同樣的出身背景,我也許會跟他們一樣,拿著中華民國國旗,對著一個呼籲「台獨思想自由」的年輕人,大吼「打死漢奸」,想到這裡,我就不禁想到西方哲學家盧騷說過的一句名言:「人生而自由,卻無時無刻不在枷鎖之中。」

 

因此,人類的偏見,往往來自統治者的思想枷鎖,不敲掉人民思想的腳鐐手銬,就無法去避免,政治族群間的傲慢與偏見,而如何敲掉思想枷鎖呢?就是我現在坐在立法院大門口所要做的事情……。

 

「起來!離開這裡!」我背後傳來一聲喝斥。我坐沒多久,立法院警衛隊出動了,城中分局的員警也包圍了過來,硬是半推半拉的,把我帶到立法院會客室。警察執行公權力,有他的立場,因此我不做任何抵抗,而任其推拉,沒想到,在推拉的過程,一位二線一星的警衛隊警官,出其不意的,以拳頭猛擊我的背部。人被他們架著,背部又挨了一拳,我根本毫無招架之力,只好任其擺佈。

 

那位出其不意打我的警官,我也不知道他的姓名,可是,一位自立晚報的記者眼尖,抄下了他臂章的號碼,是「駐六○○一」。當場有人問我:「你要不要告那個警官?」

 

我只好苦笑一番,對他答道:「不會啦,我靜坐抗議的對象,是國安法啊,又不是警察!」警察把我拖離了正門階梯之後,就強力的不准我在原地繼續靜坐,但是,我也不想就此終止原定的靜坐活動,只好再回到原來的群賢樓前,繼續靜坐,警察看我離開立法院大門口,就不再理我,於是,我一個人,就一直坐到正午…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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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第三章狂飆
3-7山雨欲來風滿樓(中)


吃過早飯,我就開始跟一些好朋友連絡,向他們說明,我想要到立法院前,展開下一波的「不合作靜坐運動」,抗議統治當局的國安法,剝奪人民的台獨思想自由。有位朋友,聽了我的念頭就說,「好啊,好啊,你就去啊,不過小心一點!別被抓去!」,有的則幽默的說道,「別擔心,警察連理都不會理你的。」

六月八日早上,我一大早起來,又去散步,把即將進行的「不合作靜坐運動」,徹底的思考一番。迎著朝陽,看著晨露,新鮮的空氣,源源不斷進入我肺中,我的信念,愈來愈堅定。


下午三點,我專程跑到立法院去旁聽,因為,今天有一個重頭戲要上演,那就是立法院內政、司法、國防三個委員會召開聯席委員會,一起審查「國安法」。當時的民進黨籍立法委員,也加入這場國安法審查攻防戰。


當時,我們黨外新生代,最愛把民進黨的公職領導幹部,拿來跟韓國的反對運動領袖相比,總覺得,相形之下我們的領導人物,不如人家。根據那時報載,韓國的「統一民主黨」國會議員,為了向執政黨表示強烈的抗議,就在國會發動三天的絕食抗議行動。


 
要是我人仍留在雜誌社,我想我那時的心態,一定是如此,「人家是這樣,我們呢?」我一定會寫文章批評民進黨的領導幹部,不如人家韓國的反對運動領袖。可是,當我下了定決心,離開雜誌社之後,我卻有不同的感觸:「要求別人犧牲,是很簡單的,但是,自我犧牲,是比要求別人犧牲來得更高貴!」

 

 

我在立法院那個聯席委員會,晃了一下,找到了當時擔任自立晚報記者的楊憲村,交給他一份我手寫的新聞稿,說我打算六月九日開始,每天在立法院前靜坐。他是我的老朋友,看了看,笑了笑,寒喧了幾句,然後繼續他的採訪,也沒多問我些什麼的。

 

 

我與楊憲村熟識幾年了,我記得,他曾經跟我說過,他非常推崇當時紅透半邊天的朱高正,理由是,「朱高正把立法委員的權限,發揮得淋漓盡致。」

 

 

當時的朱高正,被一家黨外雜誌封為「台灣第一戰艦」。他只要一跳上議事桌,或與國民黨的立委幹架,就保證上全國版的頭條新聞。這種作法,我不以為然。朱高正突破傳統,敢跳上全國最高立法機關的議事台,敢扯斷麥克風,敢跟國民黨的立委幹架,他的出發點,也許是高貴的,神聖的,為真理正義,義無反顧,可是,他所使用的手段,我沒有辦法認同,因為,當群眾的掌聲,為他的幹架行為瘋狂喝采,間接的,肯定以幹架的方式來進行抗爭,而博得媒體注意,群眾的瘋迷,這樣的作法,是符合真理正義的。可是,我的非暴力信念,不斷的提醒我,為了正義公理,而粗暴向人,所得到的群眾的掌聲,是暫時的,而不是永遠的。我要得到媒體注意,但絕不暴力相向!

 

 

六月八日晚上,我自己在家裡畫一張大海報。我買了一張全開的白色海報紙,上面寫著:「人民有主張台灣獨立的自由。」

 

 

我寫這十二個字的時候,根本就沒有預期到,往後的發展,它成了台灣島內台獨運動的里程碑!

 

 

我拿起一隻大毛筆,沾上紅色的廣告原料,寫「人民有主張」,再空一行,再寫「的自由」,然後,我用綠色的原料,寫出又粗又大的「台灣獨立」四個字。這十二個字,雖然看起來歪歪扭扭的,並不是那麼整齊,我把它擺在地上,看了一看,嗯,很清楚,這就夠了,海報不需要太漂亮,只要簡捷有力,清楚明確,能傳達我們的意思,這樣就好了。

 

一九八七年六月九日早上九點,我帶著我的標準配備,如「甘地精神」綠背心、頭上的綠絲巾、一個包包,就這樣,單槍匹馬的來到立法院側門的群賢樓前,開始靜坐。

 

 

剛開始時,也沒有什麼人群,有幾個年齡老邁的大陸籍立法委員,走過我身邊,看了一看標語,搖了搖頭,又拖著沈重的腳步,走進群賢樓。有幾位熟識的記者,看了我坐在那裡,跟我聊了幾分鐘,又匆匆忙忙趕進群賢樓裡,因為立法院裡頭,朝野委員正上演著「國安法」攻防戰,整個新聞的焦點,都在裡頭,很少人會理會我孤零零一個人,坐在那裡幹什麼。

 

 

就在同時,「反共愛國陣線」的成員,三十多人,也到立法院前示威。他們號稱將發動百萬人簽名,來要求國民黨政府,迅速通過國安法。

 

 

其實,我根本就不知道,「反共愛國陣線」的人,也要到立法院大門口示威,我是來到立法院的群賢樓門口,才有人才告訴我:「江蓋世,大門口有『愛陣』的人,你可要小心一點,不要一個人落單!」

 

 

(未完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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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第三章狂飆
3-7山雨欲來風滿樓(上) 

 


一九八六年「五一九綠色行動」之後,台灣人民要求解嚴的呼聲,愈來愈大,而蔣經國晚年,面對這龐大的民意壓力,不得不進行鬆綁戒嚴的工程。


 
國民黨主控的立法院,充斥著隨著國民黨徹退來台的大陸籍立法委員,他們從不改選,因此被反對人士諷刺為「萬年立委」。這批「萬年立委」,充當國民黨審查法案的投票部隊,只要行政院提出的法案,國民黨層峰要它通過,一定無往不利,管他的人民叫啊鬧啊,只要付諸表決,有提著尿袋舉手的,有吊著點滴舉手的,有些根本不知外面的反對聲浪,依然乖乖舉手的……。

 

 

聽說當時的蔣經國,已經決定要解除台灣的戒嚴,可是,解除戒嚴之前,他還想搞另外一部法律,來代替戒嚴法,這部就是「國家安全法」。報紙披露出來,在這部國家安全法草案裡面,有一項規定:「不得主張分裂國土。」

 

 

這個規定,擺明的,就是衝著台灣獨立運動而來。

 

 

事實上,在民主國家,國家領土是不是可以變更呢?當然可以變更,只要透過一定的法定程序,例如,修改憲法,有關領土規定的相關條文,或是透過公民投票,由人民來決定要不要分割獨立,或合併統一。國家的領土,並不是那麼神聖不可分割的,真正的主人,是住在這塊領土之上的人民,人民有什麼變更領土的主張,當然有講出來的自由。先進的民主國家,絕不會把禁止某種政治思想的緊箍咒,硬套在人民的頭上,因此,國安法草案的這一條規定,簡直就是擺明的講,台灣人民沒有思想自由!

 

 

一九八七年六月七日早上,我一大早就出去散步,一邊走,一邊思考,立法院即將審查國安法,將會發生什麼風暴呢?

 

 

「五月份由南走到北,『五一九非暴力靜坐運動』,所得到的反應真少,真濟人將我當做痟仔,雖然,我彼身打扮,有上報紙雜誌,但是,人興趣的,是我奇怪的服裝,不是我主張的非暴力思想,若按呢,欲按怎咧?……一九三○年三月十二日,甘地為了反抗英國統治者的『食鹽稅』,而發動一場『食鹽長征』,伊率領七十八位成員,手提竹拐仔,由阿美達巴德行向海邊的丹地,二十四天之內,行兩百英哩,最後一天,佇海邊親手拾一把鹽,他用這個簡單的動作,來號召千千萬萬印度人民起來,家己來製鹽!公然反抗政府的食鹽法!後來,有將近六萬人乎英國人政府,掠去籠仔內,但是最後咧,嘛是人民勝利啊,政府被迫改變法律,這就是非暴力的力量啊!……唉,不過,這是歷史,這是離台灣千里遠的印度,台灣人民甘有這個力量?……」

 

 

每天早上散步,是我生活一大樂趣之一,我家住在新店溪畔,只要走個十幾分鐘,就可以到「小碧潭」河濱公園,一九八七年那時,附近的道路,與跨溪的水泥橋,都還沒有建起來,因此,小碧潭河濱公園也就成了附近社區住民,最主要的休閒運動場所。

 

 

我經常繞著公園散步,偶爾也走到溪邊,蹲下來,看著溪流,緩緩的從腳尖前流去。人站在那裡,心靈無比的寧靜。

 

 

六月七日早上,我人在小碧潭走著走著,四週的風景不變,依然是那麼寧靜怡人,可是我的腦裡,卻一直在思索著如何展開非暴力的抗爭。我自己秤秤斤兩,我沒有工作了,我沒任何公職頭銜,可以發號司令,我是一個民進黨員,但也只是一個最基層的黨工而已,我想發動群眾,來反抗國民黨制訂國安法,可是誰會理我呢?好吧,我應該來個逆向思考,算一算,我手中握有什麼牌,再來決定,我要根據什麼牌理來出牌:

 

 

「世俗的政治人物權勢,我一無所有,但是,我比伊們卡少年,我嘸驚失敗,這是優點之一;擱來,我相信甘地的非暴力,我嘸驚統治者甲我醜化,媒體若愈打我,我愈歡喜,因為若欲抹黑我江蓋世個人,這是真簡單,但是,若欲歪曲甘地的非暴力,那就真吃力;擱再來,長期以來,台獨乎統治者說成恐怖暴力,但是,思想自由,卻是現代民主國家人民的基本常識。……最重要的,我不愛坐佇辦公廳內,吹冷氣,發表譴責聲明而而,我有強烈的慾望,想欲去行全島,這個慾望,比啥人擱卡強,這就是我上大的本錢啊!……」

 

 

就這樣,我踏出家門去散步時,內心徬徨,但等我散完步之後,踏進家門,我已經是一個充滿信心的人,我相信自己,我相信我的肩膀能扛起未來的重擔,我相信我展開的雙臂,能擁抱蜂擁而來的群眾。我一無所有,但信心一籮筐!

 

 

 

 

(未完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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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第三章狂飆
3-6轉捩點(下)
 

 

整個事情的導火線,主要是針對鄭南榕的管理方式,以及編輯部與採訪部門之間的權責問題,關係相當緊張。那時候,有同事就認為,平常我們黨外陣營,為社會的不公不平不義,大聲疾呼人權人權,可是碰到自己的內部出了問題,就不敢站出來說話,因此,五月三十一日下午五點,我與雜誌社同仁總共十人,就在離雜誌社不遠的豐群餐廳聚會,正式成立「自由時代工會」,這個迷你形的工會,推派黃怡、兵介仕與我,擔任委員,負責與鄭南榕談判,而張立明、宋隆泉則擔任紀律委員。

 

六月一日,「自由時代工會」舉行第一天的罷工,我們不進去辦公室,大夥兒都集中在雜誌社前面的公園,一起討論要跟鄭南榕談判的重點。

 

上午十點半,我們三位談判代表,進去總編輯室,我看到鄭南榕,兩眼佈滿紅絲,神情極為憔悴,而我們三位談判代表,經過前一晚徹夜長談,繃緊的壓力,也使得我們,看來像命運未卜的難民,正在為未來的命運努力掙扎。我們一見面,除了客套的寒喧之外,就直接切入主題,我們提出了幾點要求,可是,鄭南榕的一句話:「我不承認你們這個工會!」,這個態度,使我們無法再談下去了,到了下午十二點二十分,我只好對鄭南榕這麼說:「既然這樣,我們沒有什麼好談的。」

 

我們三人走出了鄭南榕的總編輯室,我的心情極為複雜,我沒有想到,站在我眼前的,我們所抗爭的對象,是反抗國民黨政權的英雄,是啟迪我台獨思想的一位前輩,可是,他卻否定了我們工會的存在,他的強硬立場,使得我們的談判根本沒有迴旋的餘地。

 

我們走出了自由時代,又到另外一家餐廳,全體成員又展開馬拉松式的會議,從午餐吃到晚餐,從發表聲明討論到將來如何另創一份週刊……就這樣,一整天下來,沒有任何的結論。六月二日下午三點,我們工會成員又再度聚會,又繼續冗長的討論……。

 

在這同時,鄭南榕不因為我們突然的離職,而導致整個編務停擺,他卯足全力,四處調兵遣將,硬是把當期的雜誌給編了起來,反觀我們,共識不高,步調不一,士氣已一衰三竭,最後,大家只好決議,若鄭南榕不接受我們提出的條件,那麼全體成員就立即總辭。到了當天晚上八點,黃怡代表我們打電話給鄭南榕,向他提出最後的通牒,沒想到,鄭南榕非常乾脆的答道:「總辭?好的!」

 

於是,大概是台灣近代反對運動史上,最短命的「工運」,在此宣告壽終正寢。由五月三十一日下午五點,「自由時代工會」成立,到六月二日晚上八點,我們集體總辭,而工會也就因此宣告解散。

 

六月三日上午十一點,我們這些離職的成員,相約返社,去處理一些留在社裡的私人雜物。鄭南榕看到我們,也不提昨天不愉快的事情,反倒主動的邀請我們,「欲鬥陣呷中晝否?」,他這突如其來的邀約,使我們稍覺尷尬,只好給予婉拒,帶著我們的私人雜物,還清了雜誌社的公物,我們悻悻然的走出了雜誌社……。

 

往後的發展是這樣,在鄭南榕的努力之下,那期的雜誌,依然如期出刊,這一點,使我不得不佩服鄭南榕的應變能力。在工會這方面,打從我們跟鄭南榕談判開始,就有黨外陣營的一些朋友出面,表示關心,他們極力勸我們和解,最大的理由是,當時的自由時代,是反對國民黨陣營裡,最重要的一個言論堡壘,絕對不能讓它倒了,若是倒了,會讓很多反對運動的支持者失望的。這個理由太強了,沒多久,我們工會的部份成員,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的溫情,不得不回心轉意,而陸續重返雜誌社去工作。

 

現在回想起這段往事,讓我感觸良深,如果這段歷史能夠倒帶的話,我可不願這麼播放。我在想,假設當時,雙方都能給對方一些時間,或雙方能夠表現較成熟的溝通談判技巧,那麼,事情不會搞得那麼僵,而這段灰頭土臉的「工運」,也不會流為朋友間茶餘飯後笑談的資料。

 

從一九八七年六月二日開始,我再也不回到自由時代雜誰社上班了。不是我氣鄭南榕,工運事件,只是導火線,「我想出去雙腳走台灣」的強烈念頭,才是主因。於是,我下定決心,放下筆桿,暫拋飯碗,我要出去闖天下,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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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 
第三章狂飆 
3-6轉捩點(中) 

 

鄭南榕是黨外雜誌界裡,特例獨行的人物,經過幾年的經營,他使自由時代雜誌社成為黨外發行量最大,員工最多,被國民黨查禁次數最多,批判國民黨最嚴厲的黨外言論急先鋒。

 

然而,他並不以當個黨外雜誌總編輯就夠了,他又想當個號召群雄的政治人物,因此,他呼應許信良的遷黨回台運動,他傾全力發動五一九綠色行動,他被逮捕入獄,他出獄後,又積極推動二二八和平日運動……,這一切大規模的政治運動,讓有的人感到非常困惑,到底他要當個總編輯?還是要當個政治人物?若要當個總編輯,他的最高職責,就是要搞好一本雜誌,若要當個政治人物,則應該避免過度干涉編務,才能夠維持這一本雜誌,本身所標榜的「百分之一百的言論自由」。

 

鄭南榕曾對我說過,他的反對運動哲學:「要當個導演,不要當個演員。」

 

因著他這樣的信念,他非常反對我在採訪工作之餘,自己又跑去外面投入街頭運動,他有一套了不起的企業管理觀念,非常重視員工的培訓與成長,可是,因著他孤傲的個性,與難以捉摸的脾氣,使有些員工,不太敢跟他接近。

 

一九八七年上半年,台灣解嚴的呼聲愈來愈大,統治者控制的枷鎖,逐漸鬆綁,台灣的各種社會力量,如雨後春筍,紛紛掙脫覆蓋的泥土,而冒出頭來,呼吸自由的空氣,因此,那時的台灣,這邊有抗議,那邊有示威,鎮暴警察疲於奔命,示威人士人仰馬翻,新聞記者街頭團團轉,朝野政黨領袖竭盡心力,處理一波又一波的政治危機……。

 

一九八七年五月三十一日,這天是端午節,也是自由時代雜誌社歷史性的一天,我們成立了「自由時代工會」,這是黨外陣營裡第一個工會,不幸的是,也是最短命的工會,前後只維持三天,這個工會的十名成員,就在六月二日總辭,而工會也就自然瓦解了,前後歷時五十一個小時。


(未完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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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第三章狂飆 
3-6轉捩點(上)


一九八七年五月二十日
,我再度回到自由時代雜誌社上班。我離開了雜誌社一個多禮拜,我丟下了手中的筆,遠赴高雄,一路北上。我出發前,鄭南榕在電話中對我怒吼,摔我電話。但是,當我回到了台北,我覺得那一切都過去了,所以我主動返社,想表示我的歉意。
 

鄭南榕一看到我回來,用一張紙,寫下「歡迎歸來」四個字,外加一條綠絲帶,走到我面前,咧著他那張燻黑的牙齒,嘿嘿的微笑,向我獻禮。他突如其來的幽默與善意,倒叫我有點不好意思,我也不願多說,只簡單答道:「NYLON,多謝啦!」

沒事了,我回到我自己的辦公桌上,整理一下子,坐在我對面的主編胡慧玲,向我說道:「蓋世,你看怎樣,將你這段走台灣靜坐的過程,心內有啥米感觸,將伊寫做一篇文章,你看好否?」
 

我聳個肩,自我解嘲的回答道:「講我的心內感觸?嘸免啦!別管彼的痟仔!」

重新回到雜誌社,做了幾天,我又「不安於社」,我內裡的聲音,愈來愈大,「我不想幹記者,我要出去外面!」,因此,雜誌社的開會、出外的採訪、趴在桌上趕稿等工作,我愈來愈覺得乏味。
 

在黨外界人稱大魏的魏廷朝,他是桃園龍潭人,就讀台大法律系時,跟隨彭明敏教授,而走上政治的不歸路,他在政治黑牢裡,已渡過漫長的十七個歲月了,將要於五月二十七日出獄,雜誌社編輯會議決定,要把他出獄的事,好好的報導。那時我的頂頭上司採訪主任魏廷昱,他也就是魏廷朝的弟弟,他告訴我很多魏廷朝當年的事蹟,他最大的感慨是:「我哥哥是一個讀書人,根本就不是搞政治的料子,更談不上什麼叛亂犯!」
 

魏廷朝是黨外圈內人稱的「人格者」,他的前半生,三度入獄,第一次,與彭明敏、謝聰敏發表《台灣自救宣言》,而被捕入獄;第二次,美國商業銀行台北分行爆炸案,他被誣指參與該爆炸案;第三次,美麗島事件,他因擔任美麗島雜誌社的編輯,而移送軍法大審。
 

以現在眼光,來看當年魏廷朝的三件大案,而判以軍法重刑,前後加起來,總共十七年又兩個月。坦白說,一個人,又有多少個十七年?……而魏廷朝他的十七年所付出的鐵窗歲月,最後通通被鎖入戒嚴的鐵箱裡,而無法平反。
 

雖然根據戒嚴法,在戒嚴期間,遭受軍法審判的案件,解嚴之後,可依據法定的訴訟程序,要求平反,而按照統計,在台灣三十八年來的戒嚴期間,有將近兩萬九千個案件,在解嚴之後,當事人可以要求平反,還他們一個清白。

但是統治當局,為了因應這種平反的浪潮,就另外製訂一部「國家安全法」,把戒嚴法這一部份的上訴權利,加以凍結了,換句話說,過去的冤案,殺了就殺了,關了就關了,失蹤了就失蹤了,兩萬九千個案件,所牽涉的數萬個當事人,若遭到冤屈的,也只有自認倒楣了,他們沒有辦法透過法律,來尋找最後的正義。
 

在那時,我還沒坐過牢,我根本無法體會,一個人在牢裡渡過十七個寒暑,鐵窗之內,漫漫長夜,是何等的感觸,我更沒有辦法去體會,他的父母,他的妻子,他的兄弟姊妹,如何熬過那漫長的「望你早歸」的探監之路。
 

五月二十七日一大早,我跟許多關心的人趕往土城仁教所,去接大魏出獄。沒想到,土城仁教所的人員,手腳更快,天未亮,大概五點多吧,就把他送回埔心老家。他們這麼做,是一貫的手法,就是不要讓政治犯出獄時,在監獄的大門,擠滿了迎接出獄的群眾,而給人們一種「他是英雄」的形象,所以才搞出這樣半夜摸黑,偷偷送魏廷朝回家的把戲。
 

魏廷朝回到家,知道大家通通趕往土城看守所接他,於是,他又在家人的陪同之下,又匆匆離開,跑出去與接他的群眾會合。

 那天,我看到他的時候,他滿臉鬍鬚,外貌憨厚耿直,愈看愈不像紅毛綠眼的江洋大盜。許多認識他的人,關心他的人,都知道他是被冤枉的,但是歲月的齒輪,絞過他一臉的風霜,我們除了恭喜他第三度出獄,也不能再多說些什麼話了。 

我記得,那一天,他說了一句幽默的話,讓我覺得好想笑,又會笑得暗地流下眼淚,他這麼說:「我不是坐牢,我是休息。」 

繼魏廷朝之後,五月三十日,國民黨當局一口氣釋放了黃信介、張俊宏、黃華、顏明聖等政治犯。一時之間,民進黨人士與反對運動的人權團體,都紛紛忙著迎接他們,重返社會,朝野之間,原有的對抗形勢,也因這些重量級的政治犯出獄,而稍稍和緩。

 

外面的情勢看來大好,可是,自由時代雜誌社卻面臨重大的危機。


(未完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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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第三章狂飆 

3-5離職出走(下) 

 


一九八七年五月十一日
,民進黨中常會通過一項決議:
 

 

五月十九日下午一時,民進黨將在國父紀念館舉行大型演講會,反對執政黨制定國安法,並抗議執政黨實施戒嚴屆滿卅九週年。而且,將在演講會之後,以總統府為目標,由國父紀念館出發,舉行示威遊行。然後由民進黨主席江鵬堅親率十一名中常委,向總統府呈遞抗議書。  

 

早在民進黨中常會通過這項決議之前,我就已經知道,透過鄭南榕的從中運作,民進黨一定會在五一九舉辦大型的演講會。可是,整個運動都集中在台北,而全島各地呢?因此,我想在黨的大型活動之前,自己先去跑全島一趟。再來,在那個時代,「非暴力」這個概念,對很多街頭運動的黨工而言,是一個很陌生而可笑的概念,我可以去巡迴全島,倡導非暴力。

 

不過,有位朋友,曾經不客氣的指責我:「你頭殼歹去!民主國家才來講非暴力,對付國民黨政權,講非暴力,就是對伊們弱啦!」

 

「嘸對,非暴力是非常堅強的,只有強者,才有可能使用非暴力,才有可能手無寸鐵,面對的暴力鎮壓……」

「聽嘸啦,你講彼套,行不通啦!」

 

就是這樣,我與許多朋友的論辯,碰到非暴力的議題,我實在很難說服他們,叫他們赤手空拳,任憑鎮暴警察毆打、逮捕,而不還手,而不脫逃。因此,我想,最強有力的論辯,就是不要論辯,只要自我實踐,才是最有力的證明。

 

解除戒嚴,是我們反對陣營的共識,這一點,也不需我再多說了,而且,國民黨當局,頭上頂著戒嚴三十九年的世界冠軍,它沒有這個老臉,繼續演出這樣爛的劇碼,因此,他們也趕著要制訂一部「國家安全法」,來取代戒嚴。那麼,眼前我應該做的,就是去倡導非暴力的精神,讓台灣的反對陣營,了解非暴力,實踐非暴力,而凝聚更強的力量,進行民主改革。

 

五一九是個新聞點,而非暴力是個長期宣導的運動,何不把這兩項結合在一起,先進行一場試驗?於是,我自己用手寫一份聲明,題目是「五一九非暴力靜坐運動」,其內容如下: 

 

  
       甘地說:「真正的非暴力,是遭到對方打擊,仍然愛他,為他祈禱。」
  為了宣揚甘地的「非暴力精神」,我將從五月十二日到十九日,身披「甘地精神」綠背心,在全國各地黨外服務處大門口及立法院群賢樓,進行「非暴力靜坐運動」。  

 


五月八日
,我特地跑到位於台北市南海路的美國新聞處圖書館,我借了一本《金恩傳》。金恩是六○年代美國黑人民權運動的領袖,曾獲諾貝爾和平獎。一九六三年八月二十八日,他在華盛頓林肯紀念堂前,發動了一場為數廿五萬人的大型群眾集會,會中,他發表了一篇名為我有一個夢的演講,而聞名全球,但後來,卻不幸遭到暗殺而身亡。

 

金恩一生獻身美國黑人民權運動,非暴力是他運動的最高指導原則。《金恩傳》這本書,我讀建中的時候,就已經看過了,當時,只是把它當成一本偉人傳記,讀過了就算了,並沒有很深的印象,但時隔十年之後,我重讀這本書,則有不同的感觸。 

 

五月九日星期六,鄭南榕大概知道我已下定了決心,要離開雜誌社了,那天一大早,從辦公室打電話給我,憤怒的吼道:「我甲你講!--你若離開雜誌社--就是對不起咱台灣的前途!--

 

我被他突如其來的怒吼,嚇了一跳,他脾氣壞歸壞,對我還不曾這麼大聲的咆哮過,我遲疑了半晌,心想,若我回罵回去,兩人一定在電話線裡惡言相向,吼來吼去,這又何必呢?反正我已經決定走了,我要走出自己的方向,我不想再扮演一個搖筆桿的記者!我想用兩隻腳,走出自己的天地來!……。於是,我先耐住自己的脾氣,冷靜的告訴他:「我會留一封信給你,裡面會告訴你,為什麼我要走--」鄭南榕沒等我把話講完,就「卡嚓!」一聲掛了電話…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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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第三章狂飆 
 
3-5離職出走(中)
 

 

一個禮拜後,我如期銷假上班。一位同事迎面就問:「怎麼樣,好一點了沒?」

「謝謝,謝謝關心,我已經好多了。」這時,鄭南榕走來,一看到我,就熱情的握手。好啦,我就繼續上班吧。

 

雖然我人是回到了雜誌社,可是我的心,已經飛到外面去了,我心裡一直再反覆的思索,以什麼樣的訴求,用什麼方式,進行全島行軍。

 

首先,我想到的是延續去年的五一九綠色行動。一九八七年的五月十九日,民進黨將舉行第二次的五一九綠色行動,這是以全黨的力量,再度向統治當局施壓,要求解除戒嚴。

 

「這不就是最好的機會嗎?如果我能找一群人,放下工作,暫時離開家庭,一起跑全島,四處宣揚五一九綠色行動的時代意義,這不就是最好的訴求嗎?」

 

想到這兒,我感到很興奮,就找朋友討論,但還是碰到同樣的問題,「有誰願意跟我走呢?放棄工作,離開家庭,四處流浪,又很可能有牢獄之災?……」 

 

一天晚上,我重讀甘地傳,有新的感觸。甘地的偉大,在於他的悲天憫人的胸懷,更在於他透過絕食、禁慾、長途行腳、粗衣淡食……等,培養出異於常人的意志力,當他下定決心,要完成某件事情,他那個瘦瘦乾乾的柔弱肢體,卻包裹著一顆鋼鐵般的心。他是印度獨立建國的精神領袖,受到印度人民萬人擁戴,被尊稱為「聖雄」,可是,他卻再三的強調,「我不是聖雄!」,他討厭被人民當成神那樣,來頂禮謨拜,他厭惡受到英雄崇拜,……。

 

他的想法,與現代一般的政治人物相比,可說是一個異類。選舉的時候,候選人拚命打廣告,提高知名度,目的是讓更多的人民,知道他,信任他,甚至對他產生英雄崇拜,而在一些極權獨裁國家,領導者不需經過選舉的洗禮,或只是形式上的選舉,那些政治人物,他們無不千方百計的創造自己的神話,讓千萬的人民崇拜他,歌誦他,把他當成民族救星、太陽與鋼,永遠不會犯錯的偉人!

 

可是,甘地卻極力的強調,「我不是神,我不是聖雄,我也會犯錯,……」。想到這裡,我終於領悟到,原來是我自己心裡的束縛太多,而導致我下不了決心,甚至今晚下了決心,明天太陽出來,決心就蒸發掉了,甘地這面鏡子,使我照到了自己內心深處的脆弱角落--
 

 

  我擔心,走在路上,人家把我當成瘋子;

  我擔心,沒人願意跟著我四處流浪;

  我擔心,新聞記者收到我的新聞稿,就一把丟到垃圾筒裡去;

  我擔心,走不了多遠,腳底起泡,兩腿發酸,胃痛襲來;

  我擔心,半路被警察抓去,家人毫不知情;

  我擔心,全島各地的民進黨朋友,沒有幾個人,會站出來幫忙;

  我擔心,這樣的全島行軍行動,上不了媒體,甚至被人當成鬧劇一場……。

 

問題就出在這裡!追求完美,心裡就無法放鬆,而求名心切,煩惱自生。連甘地他自己,都一再疾聲呼道,「我不是聖雄!」,那麼,我憑什麼去當一個完美的英雄呢?明明自己有懦弱的時候,有貪生怕死的時刻,有好名求利的慾望,有掩飾自己過失的不良記錄……,為什麼我不敢坦白呢?為什麼我不敢面對自己呢?

 

徹夜深思,我眼前的迷霧逐漸散去,我慢慢的,清楚的看到我的目標,是的,我要走出去,這時,我下定了決心,要在一九八七年的五一九紀念活動之前,我要全島走一趟,去實踐深藏在我心中的那個夢想。

 

五月二日早上,我到了雜誌社,就在佈告欄上,貼了一份「自我放逐」的聲明。這份聲明裡,我表明了,我想離開雜誌社,去全島進行運動。

 

編輯部的同仁王鴻仁,他是自由時代的主筆之一,中英文俱佳,個性溫和,對我非常照顧,因他年齡比我稍長,所以常以長輩指導後輩的態度,給我不少正面的指導。他看到我在佈告欄上,貼了那張,不禁露著微笑,走過來勸我道:「你要辭職就辭職,不要用『自我放逐』那樣的字眼,那樣會傷了人。」

  

我另外一位同事羅美玲,她也好言相勸:「兩者不可得兼的,你必須做個決斷,要辭職就辭職,好好的去搞運動;不辭職,就留在雜誌社,好好的寫文章。」

 

主編胡慧玲也好言相勸,希望我別離開。她是一九五八年生,台東人,一九八○年台大歷史系畢業,她的文采與美貌,在黨外雜誌圈內,為人所津津樂道,她的先生林世煜,是一九八四年代《深耕雜誌》的總編輯。胡慧玲一直在《自由時代》擔任主編,直到一九八九年鄭南榕自焚。往後,她就在台美文教基金會(現已更名為陳文成文教基金會)擔任幹事。

 

胡慧玲花了相當大的精力,投注在台灣的口述歷史,她自一九九二年起,連續出版下列書:《悲情車站二二八》、《基隆漁港二二八》、《台北南港二二八》、《我喜歡這樣想你》、《島嶼愛戀》等。

 

我從大學時代開始,就很喜歡讀文學作品,自己也愛寫文章,可是自從到了黨外雜誌,除了每週不斷而來的趕稿壓力,再加上街頭運動,如火如荼,每天忙透了,所以一趕起稿來,不管三七二十一,一路殺到底,也不管遣詞造句,通不通順,稿子趕出來,才是第一要務,所以,我常常跟胡慧玲說:「我的文章,愈寫愈糟,有時還跑出西式語法,唉!……」

 

她還是勸我,好好的多看別人的好文章,自己好好的寫。話說回來,她知道我想「自我放逐」,而眼前採訪組人手有限,因此她極力勸我,應與雜誌社的編務為重,希望我在街頭運動與雜誌社工作,兩者兼顧。

 

我心裡雖然感激同事們的慰留,可是,我已經自己在製做傳單了。我採訪組的另一位同仁兵介仕,他焦慮的來電問道:「你敢真的,欲照計畫進行嗎?」

 

「是啊,我不愛擱逐天趴佇桌仔寫稿,我欲出去行全島。」過幾天,我等待的機會來了。

 

 

 

 

(未完待續)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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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第三章狂飆

3-5
離職出走(上) 

 


一九八七年三月初,長期的雜誌社工作,使我產生了職業倦怠症。
 

 

我曾經在報紙上,剪下了一則感人的新聞,有一位美國的殘障青年,他叫做傑夫基斯(Jeff  Keith),他一隻腳自膝蓋以下切除,但是,他並不因此而感到自卑、自憐,反而裝上了義肢,積極復健,而後他立下雄心,要以單腿橫跨美國,在許多朋友及熱心人士的支持下,他以超乎常人的毅力,一步一腳印,完成了這段橫跨美國之舉。

 

這個小故事,使我非常感動,也增加了我的信心。我有點徬徨,不單單因為工作壓力太大,也不單單是因為鄭南榕的工作狂與他的脾氣,叫我無法適應,最主要是,我一直有個想法,為什麼我老是要拿筆,專門批評統治當局或反對運動領導階層呢?難道,我只能在方格子裡,去翻翻反對運動稻田裡的土壤嗎?為什麼我就不能走出來呢?


我在三月四日的日記裡,寫下了這段話:
 

 

    「我的世界太窄了!

     除了雜誌,就是雜誌,難道不該追求些別的嗎?」


我以前一直有個夢想,我要走遍台灣,去認識台灣的每一塊土地,上山下海去聽聽台灣人民的心聲。像傑夫基斯那樣的殘障青年,他能單腿橫跨美國,而四肢健全的我,又為什麼做不到呢?……
 


 

三月八日星期日下午,我陪同家人去基隆八斗子的忘憂谷,難得有個禮拜天,又是三八婦女節,我跟哥哥們就帶著我媽去北海岸,過一個下午看海的時光。

 

那天晚上,我正要好好的上床睡覺時,突然電話鈴響,一看看時鐘,已經半夜十二點了,嘴裡正嘀咕著,是誰又要吵我清夢,一接電話,又是鄭南榕。

 

「昨天,二二八和平日促進會,佇彰化遊行,結果,彰化團管區司令金夢石他不准咱舉旗仔,煞發生衝突,……你趕緊咧,寫一篇聯合質詢稿,咱通乎立法委員,提去立法院,……」

 

「好的,……我馬上就寫!……」我很不情願的答應了下來。我想,他大概不知道現在是幾點了,也沒有去體會到我也需要有休息的時間,不能二十四小時都是政治、政治、政治!我實在很憤怒,氣他為了一件並不緊急的事情,而深更半夜打攪我難得的家居生活。以前,我身上沒有掛呼叫器,還羨慕別人,看到他人身上有個嗶嗶作響的呼叫器,嗯,很現代,可是,來自由時代雜誌社上班,我們採訪組幾位成員,身上都戴著呼叫器,這下子我才叫苦了,因為鄭南榕經常熬夜,脾氣一來,有時不管三七二十一,深更半夜也呼叫你,你若回了,一晚的寧靜可能泡湯了,你若不回,第二天,他就會問你,「昨晚你去那裡了?」,後來,我學乖了,夜深了,就趕緊把呼叫器關掉,甚至電話鎖起來,免得又有一位總編輯,半夜來跟你「魔音穿腦」,讓你輾轉反側不成眠。

 

我好想向鄭南榕提出辭呈,但一直不敢開口,看到他那樣日以繼夜的工作,看到他以無比的毅力,一步步的開拓台灣獨立的言論自由空間,我實在不敢向他說,「NYLON,我欲走啊,你家己擱去找人。」,……。 

 

三月十三日晚上,我窩在自己的房間,讀了幾個禮拜的《卓別林自傳》,終於看完了。卓別林這位喜劇大師,我看了他的傳記之後,有很多感觸,他不單單只是一個笑匠而已,他還有多采多姿的一生。下面這段話,我再三的深思,感觸良多,我把它抄在我的日記本上: 

 

「我一向堅信,幸與不幸,就像天上的雲彩一樣,隨風飄來,不期而至。

   因為知道這一點,每當我遇到惡運,我不致於驚駭過度;
好運當頭,我依然會驚喜交加。」

 

既然人生的際遇,如同天上的雲彩,幸與不幸,功成名就或落魄潦倒,都不是絕對的,那麼,我還怕什麼呢?我還擔心什麼呢?我還在意什麼呢?我還眷戀一份雜誌社的薪水嗎?我為什麼還要繼續拿著一枝筆,不斷的在桌上爬格子、爬格子、爬格子?為什麼不張開眼睛,離開台北,到全島各地,去尋找台灣的生命力呢?

  

有一天,我告訴一位朋友,說我想效法當年的甘地,他從南非返回印度時,走遍印度大鄉小鎮,去了解印度人民的生活,去聽聽人民的心聲。結果,我那位朋友聽了哈哈大笑,而說道:「印度是印度,台灣是台灣,你啊,你走不了全島的!」

 

我也不想跟他辯駁,對方笑的也對,畢竟,全島行軍也罷,或環島行腳也罷,苦是苦了一點,只要有毅力,烏龜也走得到終點的,問題是,我要做全島性的抗議行軍,過去從來沒有人這樣做過,若我首開此例,統治當局,會容忍這樣的行為嗎?我也不知道。 

 

三月十六日星期一,我一到自由時代雜誌社,馬上當面跟鄭南榕提出辭呈。因為雜誌社同仁已經有人跟他提到了這件事情,所以他聽到我說不幹了,臉上並沒呈現詫異的表情,他還是那張沒有變化的臉,只是淡淡的說:「辭職不准,你可以休息,不用寫稿,但薪水照領。」

 

我不想接受這樣不工作,又可領薪水的特殊待遇,我執意要辭職,但又熬不過他的要求,我只好退一步說,好吧,我休息一個禮拜,他還想跟我理論,那時我的胃不太舒服,我就說胃很痛,我要走了,便匆匆的離開他的辦公室,提前返家。 

 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(未完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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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第三章狂飆


3-4
海外台灣人運動(下)


一九八七年三月二十三日
,「台灣革命黨」於紐約宣佈解散。當時台灣革命黨主席是洪哲勝,副主席是許信良,一般島內人士,都不太清楚這個黨究竟是什麼黨,後來又為什麼要宣佈解散。三月二十五日,鄭南榕一大早就打電話給我,叫我越洋專訪洪哲勝。
 

 

當天下午,我聯絡到了洪哲勝,說明了我訪問的主題,我直接就問:「國民黨還沒倒,為什麼就要自我解散台灣革命黨呢?」
 

 

他講了一些原因,可能涉及到海外台灣人運動的分分合合,內幕我也不太清楚,我最有興趣的,就是繼續追問:「你要放棄台獨嗎?」他馬上答道:「我們現在講民主自決,不談台獨。」
 

 

做完了洪哲勝的專訪,我更下定決心,要到美國去走一趟,畢竟,海外的台獨運動,理論是什麼?如何實踐?我都不清楚,而有些政治訴求,例如,「台灣人出頭天」、「自決救台灣」、「台灣人走台灣路」等,其實講的都是一個共同的目標,那就是建立一個獨立的台灣國。可是,在台灣,台獨是國民黨當局最高的言論禁忌,台灣的前途與命運,他們不讓人民在免於恐懼的環境之下,公開的討論,就因如此,我就愈想把它搞個清楚,愈想把它擺上講台,讓人民各吐心聲。
 

 

這裡,附帶提一件趣事,四月十三日,洪哲勝從美國送來一張傳真信給我,他署名「楚也」。他還自己引經據典的說明:「亡秦者,楚也。楚雖三戶,亡秦必楚。」
 

 

哦,原來,他把國民黨比做秦朝,把自己比做亡秦的楚國,所以用個筆名「楚也」。接著,他提到我的名字,又補充說明:
 

 

    「楚霸王,力拔山兮氣蓋世!

     蓋世,楚(霸王)也!」
 

 

由洪哲勝的筆名,我可以體會到,海外台灣反對運動人士,那種流亡海外,有家歸不得,想要返回故鄉,打倒國民黨政權,卻踏不到家鄉的土地,找不到可以使力的戰場,那種無奈,那種悲憤,那種痛苦,簡簡單單「楚也」兩個字,道出了其中的心酸……。


三月三十一日
我訪問到了「世界台獨聯盟」副主席許世楷">席許世楷博士。他是我台大政治系的學長,後來赴日留學,投身日本的台獨運動,成為國民黨的黑名單,而有家歸不得。在整個訪問過程,我印象最深刻的是,他一再的強調,「我們堅持革命路線」。這篇訪問稿,可以說是在當時國內的報章雜誌,首度以大篇幅,把「台獨聯盟」領導人的政治主張,完整的報導出來。刊載這樣的報導稿,依當時的政治言論標準,形同「為叛亂團體宣傳」。
 

 

我知道,鄭南榕是要拿這樣的訪問文章,來試探統治當局的忍耐限度。我把那篇訪問專稿寫完了,我笑著對鄭南榕說:「好啊,煞落來,我想欲訪問你,來談談台灣獨立,好否?」他裝著一個苦瓜臉,笑著答道:「拜託咧,你嘸通害我!」

  

一九八七年四月二十二日,我終於聯絡到上國民黨的頭號敵人,也就是長期領導台獨聯盟的 張燦鍙博士。因為他行蹤不定,為了聯絡他,我可花了一點心血。我把預先擬定的問題,打了傳真出去,給海外某個聯絡的人,等了好久,才得到回音,知道他願意接受我的專訪,我就感到非常興奮。凌晨十二點十分,我在雜誌社接到一通電話,對方說道:

  「我是張燦鍙。」

  「你好,我已經等你足久啊!」
 

 

我懷著興奮的心情,一手抓話筒,一手抓筆,快速把他的話寫了下來,又反覆的問他,「你講的,敢是按呢?」,以便確定對方的講話原意。就這樣,我從凌晨十分一直訪問到一點二十五分,整整一小時又十五分的越洋電話,讓我感受到的,他是一個思維清楚的讀書人,而不是紅毛綠眼的土匪頭子。還有,他講了一口道地的台灣話,許多政治或經濟上專門的術語,能很輕鬆的,以台語表達出來,這一點,就叫我佩服不已,因為當時的我,台語很菜,無法流利的唸報紙,更不用說即席的台語演講。
 

 

整個訪問,張燦鍙強調一個重點,他說:「海外台獨聯盟,要走比民進黨更堅強的路線,這樣獨盟就成了國民黨的首要打擊對象,而間接的保護民進黨。」
 

 

張燦鍙在一九八七年所說的話,時隔四年之後,也就是一九九一年,島內爆發了獨盟事件。當時的民進黨已經通過「台獨黨綱」,而台獨聯盟更是台獨的招牌老店,可是,國民黨當局為了鎮壓,逐漸高漲的台獨運動,就先拿獨盟領導人士開刀,將他們逮捕下獄,而放過民進黨的領導階層。一九九一年的「獨盟事件」,果真應驗了張燦鍙四年前的預言。
 

 

話說回來,我做完了張燦鍙的專訪,雜誌社的編輯部,非常重視這篇訪問稿,而鄭南榕本人更是關心。最後我們將這篇名專訪的標題訂為「建立東方的瑞士」,並且以封面故事刊出。
 

 

雜誌社有位同仁問:「會不會因為這篇,而吃上官司呢?」

「應該不會吧!」我自我安慰答道。
 

 

讓台獨聯盟的首號領袖張燦鍙,直接透過《自由時代》,向台灣人民宣傳台獨主張,這是一個創舉。鄭南榕不去擔心,他會不會再度入獄,完稿的那晚,我又看他咧著滿嘴薰黑的牙,咬著一根香菸,在編輯室裡走來走去,心情好像特別高興,一副那種「老神在在」的態度,有事,我來擔,其他的,你們只管去做吧。
 

 

我們所擔心的事,並未發生。那事直到後來,《自由時代》刊登了許世楷博士的新憲法,國民黨當局再也不忍不下了,才決定把鄭南榕當做叛亂嫌犯,移送法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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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第三章狂飆


3-4
海外台灣人運動(上)

 

 

一九八六年,從許信良在海外推動「台灣民主黨」遷黨回台開始,我就對海外的台灣人運動,有很大的興趣。
 

過去,國民黨當局告訴我們,在海外搞台獨的,是叛祖背宗的暴力份子,是為害台灣安定的不法份子。美麗島事件之後,我曾經在電視上,看到一則政府的宣傳相片,上面是一張台獨聯盟領袖張燦鍙的相片,模模糊糊的,隱隱約約看出來,好像是一個紅毛綠眼,獐頭鼠目的土匪頭子。那時,我一看,除了不了解台獨運動是什麼,直接的印象是,「好可怕喔!」

 

一九八六年,島內的反對運動,先是推動五一九綠色行動,再來就是成立「民主進步黨」,這兩波重大事件,在海外,尤其是在美國與日本的台灣同鄉,激起了很大的迴響。這段時間,我也陸陸續續的透過越洋電話或傳真,與海外的台灣同鄉積極聯絡。那時,我心裡一直有個困惑:「為什麼政府口中的通緝犯,卻是說起話來彬彬有禮的博士,或是大學任教的教授?」 

 

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,我有一個異想天開的計畫,那就是,我想要到美國去,以三個月,或半年的時間,寫一本「海外台灣人運動」的書。我說是「異想天開」,那是因為我根本沒有多餘的錢,供我去美國一趟,奔波各地,採訪撰稿,那時,我每個月賺來的薪水,繳繳房租,交給我媽生活費,身上放一些零用的,所剩就不多了,別說是買一張飛機票,甚至留在美國幾個月。

 

「這項寫作計畫,有人會支持我嗎?」我想了一想,「為什麼不說出來呢?只要是夢想,就要說出來,就要去做,曾經有人講過,『偉大的夢想,要經年累月才會實現的。』,既然是這樣,我總得找一個人,把我的夢想說了出來吧。」

 

一九八七年一月一日,我鼓起勇氣,打電話給當時擔任「海外組織」發言人的許丕龍,我跟他說,我有這樣的計畫,不知道海外那方面,那裡可以獲得這樣的經費贊助。聲音極富磁性的許丕龍,二話不說,很爽朗的答道:「真好,我會甲你鬥想看覓。」

 

我很感謝他的熱心,不過,我再補充一句道:「丕龍兄,但是,我已經對外宣佈過,台灣若無解嚴,我就絕對無欲出國。」越洋電話線那端,傳來爽朗的哈哈笑聲,許丕龍連聲說道:「我了解,我了解!……」

 

其實,我那時的心裡很矛盾,我是很想到海外,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氣,開拓一下視野,免得自己像井底之蛙,可是,自己講出的誓言,我又不得不守住。

 

一月二十一日,我在外頭忙了一天,直到晚上十一點四十分,才踏進家門,我媽媽面色驚慌的,馬上對我說道:「電視有報出來喔,有一對姓蕭的立法委員尪仔某,伊們乎人槍殺,我真驚你也去遐……」

 

我連忙安慰她道:「無啥米代誌啦,免煩惱,彼件甲錢有關,甲咱反對運動無關係啦,……即馬,時代無仝啊!……」

 

真的是時代不一樣了,以前,我還聽過這樣的故事,有兩位台大學生,暗中計畫籌組反對黨,事情爆發了,結果呢,雙雙就從台大校園裡失蹤了。不過,自從黨外的力量逐漸興起,再加上民進黨成立了,國民黨當局要整肅一個異議份子,不再像過去那樣的粗魯,至少也要撲撲司法的「粉底」。雖然如此,老人家看到電視上,發生政治人物遭到槍擊的事件,放心不下,總是難免。

 

對我而言,這些都不算什麼,如果,我每天老是再擔心,發生什麼意外,那麼,我怎麼能夠集中精神,去追求我的目標呢?

 

既然暫時出不去,於是,得到總編輯鄭南榕的支持,我計畫一系列的專訪,越洋訪問海外台灣人運動領袖,從一九八七年三月一直到四月,《自由時代》大幅度的刊出許世楷、彭明敏、洪哲勝、陳唐山、張燦鍙等人的專訪。

 

島內的反對運動,一九八六年九月二十八日民進黨成立之後,終於告一個段落,而反對運動人士,下一波的目標,是要求解除戒嚴,這也是新生的民進黨,所接下最重要的棒子。但是,台灣獨立這個議題,國民黨政權禁令高懸,少數的反對運動領袖,只能在私下的場合,相互交換意見而已,他們不得也不敢在公開場合,訴諸民眾。

 

這階段的《自由時代》就扮演一個衝破「台獨」禁忌的火車頭,一篇又一篇的海外運動人士的專訪,台灣獨立的主張,開始流入島內的反對運動人士,及廣大的讀者群。

 

三月十一日,我聯絡上彭明敏 教授。訪問中,我直接問他:「彭教授,你何時才會返來?」


彭明敏很感傷的答道:「我老母佇一九八五年過身,我想欲返去,伊們無欲
乎我返去,所以,我也無法度返去見我老母,……我是一個通緝犯,……」。
  

 

 

(未完待續)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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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第三章狂飆

3-3民進黨成立了(下)

 

 

民主進步黨真的成立了,許多在街頭風吹雨打,或鎮暴警察棍棒交加,依然勇往直前的黨外黨工,聽到這個消息,錯愕一陣,真的不敢相信,那些黨外公職,居然是玩真的,訝異之後,是無限的狂喜,這證明了,權利是要自己去爭取,而不是向統治者搖尾乞憐而來的。

 

 

面對這樣突然的改變,我除了高興組黨成功,卻有一點失落。因為當時我多盼望,我們能用「台灣民主黨」這個黨外,有台灣兩個字,可以跟中國做個區隔,我並不是要一個台灣至上,狹隘的地域觀念掛帥的民族主義政黨,但是,至少「台灣民主黨」,可以跟中國國民黨有決然的「市場區隔」,一個是台灣,一個是中國,再則,民主這兩個字,本身就意涵著相互尊重、相互包容,民主是跟民族優越的概念,兩相排斥的。可是,既然大家已經決定,用「民主進步黨」作我們的黨名,身為一個黨外人士,我當然要接受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

 

兵介仕,一九五六年生,台南市人,輔大哲學研究所,他比我晚幾個月加入「自由時代」雜誌社,我們兩個常常一起跑新聞,一起討論黨外組黨的策略及台灣未來的發展。民進黨成立那晚,我們一起跑這條頭條新聞。
 

 

那晚,兵介仕看出我內心的矛盾,就拉我到旁邊,語重心長的勸我:「民進黨成立了,你應該調整腳步,……『台灣民主黨』是海外的,你的根在台灣,你不應該老是靠外力。……」我聽了他的話,答應他,我會好好的思考,下一步該怎麼走。
 

 

九月二十九日,在海外的許信良「台灣民主黨建黨委員會」,正式對外宣佈,因為民主進步黨成立了,原來的建黨委員會,就改為「民主進步黨海外組織」,這個組織將訂於一九八六年十月四日在美國舉行成立大會。
 

 

聽到這個消息,我馬上接受事實,又為自己打氣:「台灣民主黨已經不存在了,你跟陳萬富的組黨行軍,已經是昨日的流水,……你與鄭南榕所推動的台灣民主黨遷黨回台運動,已成昨日黃花了……。不要老是回首過去的歷史,而應該往前挑戰下一個權威柵欄,繼續往前跳吧!……」
 

 

九月三十日,我整天都待在家裡,那兒也不去,整個人完全放鬆,聽聽英語錄音帶,做為消遣,就這樣,我過了輕鬆的一天……。正當我準備好好輕鬆幾天,十月二日晚上十一點二十分,有一個人,打電話到我家來,我不在家,我媽媽接的,那位陌生男子通知了我一件事情:「陳萬富被捕了!」
 

 

第二天,我搭國光號趕到高雄。這天晚上,楊金海的女兒,當時的高雄縣議員楊雅雲,他們的服務處,為這個事件舉辦了一場「陳萬富官司說明會」。
 

 

首先,我去找陳萬富的朋友劉文福,他是前岡山鎮民代表,以及陳正毅、蔡福仲等人,聽他們說明,我才了解,陳萬富一直投靠在劉文福那裡,只要國民黨做了什麼錯事,陳萬富就召集了幾個人,甚至單槍匹馬,在馬路上公然的示威行軍,也曾陸陸續續發生數起肢體衝突,而遭警察函送法辦,而警方在屢傳不到之下,便在十月二日早上八點,將他逮捕歸案。陳萬富就被羈押,一直到十月九日,我人在台北,突然接到他的電話:「蓋世,我返來啊!……」



「返來就好,後擺著愛記著,咱甘願乎伊們
掠,嘸通甲伊們相打,……咱那無辜入獄,咱才有力量,那是甲伊們起衝突,打來打去,最後吃虧是咱……」我嘗試用甘地的話,來去撫平他心中的憤怒。


 


他就是成百上千基層黨外黨工的縮影,當黨外的領袖,高站講台,揮舞拳頭,聲嘶力竭,控訴國民黨時,常常一時忘情,而喊出「衝啊!打倒國民黨!」、「我嘸驚關,嘸驚死,逐家衝啊!」,可是,這些領袖,他們比起一般的黨工,知道法律的分際,他們可能喊了一喊,情緒發洩了,群眾獻給他們狂熱的歡呼,然後事情就過去了,然而,有些基層黨工,誤以為這些領袖的呼籲是真心的,再加上群眾運動所激發出來的集體情緒,使的他們失去了控制,而跟警察對幹起來。當黨外領袖政治受難,他們的頭上會增加英雄的光圈,但基層的黨工被揍、被抓、被關,所留下來的,很可能是冷冷清清的鐵窗生涯,或遭到家人的誤解,或被左鄰右舍的人看成是破壞社會的歹徒……。

 

 

因著這個緣故,在我往後幾年的群眾運動生涯,我更積極的鼓吹甘地的非暴力精神,我實在不願意看到,那些共同在街頭戰鬥的黨外黨工,因著「不教而上陣」,胡裡胡塗被抓了,事前心理沒有任何準備,抗爭過程中,又沒有適當的指揮控制,而被抓被關,那些不幸事件,常給他們的家人帶來莫大的打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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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  

 

第三章狂飆  

 

3-3民進黨成立了(中)

 

我們是流許多汗,我們是整晚站得腰酸背痛,又蹲得兩腳發麻,可是我一想到今晚偉大的直銷效果,疲倦?口渴?被人當做乞丐?給人瞧不起?讓人當做神經病?哈!這些感覺,通通沒有!我只想到,我們正在做一樁了不起的事情,當全國的黨外菁英八方會風雲,來自各地的民眾,擁抱著共同的組黨美夢,發出「組黨!組黨!組黨!」的怒吼,我們比大家更往前踏出一步!憑著我們高舉的海報,雖然我們沒有說出半句話,可是我的心底卻聲嘶力竭的吶喊:「組黨,對啦!就是愛組『台灣民主黨』啦!……」
 

 

那天晚上,收拾收拾之後,我跟陳萬富說聲再見,然後,懷著無比興奮的心情,返回家裡,明天,對的!明天,報紙一定會寫的,「台灣民主黨」這五個字,還有我們的名字,一定會上報的。
 

 

第二天,我買了幾份報紙,中山國小的「組黨說明會」,哇,大幅度的報導!可是,我從第一版看到最後一版,沒有,我們的「台灣民主黨」的訴求,沒有提到半個字……。
 

 

後來,我在偶然的一個機會裡,看到一份專門報導影劇黑道等新聞的娛樂雜誌裡頭,居然也報導中山國小「組黨說明會」,文章中,還附有一張新聞相片,照片中的我跟陳萬富,兩人手持海報,活像兩個稻草人,聳立在一片蹲坐的人海中。
 

 

看了新聞相片,我本來應該高興一下,可是,讀過了那篇報導,卻只有苦笑的份了,因為那是在罵黨外人士,而把我們的相片,拿來當做抹黑辱罵的對象……。
 

 

罵吧,隨你們罵吧,總有一天,屬於台灣的政黨,一定會成立,我又自我打氣,重建信心,眼看未來。
 

 

往後一個月,國民黨當局不斷老調重彈,恐嚇黨外人士,假使組黨的話,會遭到怎樣不利的後果,而黨外公政會與黨外編聯會,則不斷對外宣稱,組黨是我們人民的權利,我們一定要組黨!
 

 

為了因應一九八六年底的大選,由黨外公政會與編聯會的領導幹部,所籌組的全國黨外後援會,訂於九月二十八日,在台北圓山大飯店召開大會,研擬競選綱領,並推薦全國黨外的候選人。
 

 

會議召開前夕,黨外圈內就流傳著這句風聲,「黨外甘敢組黨否?」不管是真是假,許多媒體記者,蜂擁而至,但是主辦單位關起門來開會,讓許多記者在會場外枯坐苦等,偶爾遇到與會代表,出來上上廁所,記者便抓到空檔,上前詢問,有的口風很緊,有的卻露出一點訊息,「阮即馬塊討論重大代誌喔!」
 

 

那時,我與雜誌社的同仁林乾義、兵介仕、郭文宏等人,也懷著興奮的心情,守在外頭。欲組黨啦,即馬塊討論黨名啊!」有人傳來這個消息,守在外頭的記者,又是一陣騷動,有的黨外記者,簡直不太相信,事情來得這麼快,連聲喃喃自語道:「甘按呢?敢是真的喔?」
 

 

後來我才知道,全國黨外領導幹部,暗中推選出一個「組黨小組」,固定在姚嘉文位於忠孝東路的家裡,召開組黨小組會議,討論黨綱、黨章等相關事宜。而這個台灣本土反對運動,第一個產生出來的反對黨,究竟要用什麼黨名?組黨小組將這個問題,提交九二八的大會決定。
 

 

在大會中,有關黨名的爭論,花了不少時間,雖然也有人提出,許信良已經在海外發起「台灣民主黨」組黨運動,那麼,就乾脆用台灣民主黨,可是,與會代表又有人反對,擔心黨外上面掛著「台灣」兩個字,會讓人有狹隘的地域觀念,要想吸收外省人士入黨,會比較困難,而影響到未來的發展。
 

 

最後,謝長廷極力主張的「民主進步黨」,普獲與會代表的支持,於是,就在下午六點零五分,大會正式通過決議,就採用「民主進步黨」這個黨名,與會代表一百三十二人,通通都連署了這項組黨聲明,而成了當然的創黨黨員。
 

 

大會在一陣歡呼鼓掌之後,由大會主席費希平與組黨小組成員,馬上召開記者招待會。費希平面露微笑,氣定神閒的正式宣佈:「民主進步黨正式成立了!」
 

 

大會結束之後,因圓山飯店租借的時間已到,只好再轉移陣地,到環亞飯店,繼續選舉黨的中執委與中評委,然後,剛誕生的中執會與中評會,再全體移師到位於仁愛路與敦化南路交叉的圓環邊,由黨外人士蘇治芬所開的元穠茶藝館,繼續投票選舉黨主席,經過一番錯綜複雜的政治角力,江鵬堅當選了。
 

 

江鵬堅不具派系色彩,又沒有強有力的群眾組織,但在五一九綠色行動那場示威,他擔任總領隊,又信守「一屆立委,終身黨外」的政治承諾,因此,在新潮流系強力支持之下,打敗了康系所支持的費希平委員,而榮登了民進黨創黨主席的寶座。 

 

 

 

(未完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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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第三章狂飆

3-3民進黨成立了(上)

  

 

一九八六年是大選年,年底有立委選舉,隨著選舉的到臨,島內黨外組黨的鼓聲,愈來愈密集,愈來愈響。流亡海外的許信良,他在美國推動籌組「台灣民主黨」,並打算在年底大選之前「遷黨回台」。 

 


雖然內有國民黨的恐嚇,不得組黨,外有許信良的台灣民主黨「遷黨回台」運動,
島內的黨外人士,仍然依照自己的鼓聲,踩出組黨的步伐。
 

 

一九八六年八月十五日,全國黨外後援會,在台北市中山國小,舉行「組黨說明會」。這一場說明會,幾乎集結了黨外陣營的全部菁英,大家卯足了勁,動員群眾,當天晚上,中山國小的操場大爆滿,一樓教室的走廊,也擠滿了群眾,由學校大門到操場的一小段路,人潮如流水,川流不息,無疑的,這是一場盛況空前的群眾集會,更重要的,在這場集會中,黨外陣營傳遞了一項訊息:「我們將要組黨了!」
 

 

我不放棄這大好的機會,又跟陳萬富約好,走吧,就在這天晚上,我們到群眾場合,去鼓吹台灣民主黨。
 

 

當天晚上,我跟陳萬富兩人,都穿著綠色的背心,我們製做了兩張保麗龍板的海報,他拿一張,上面畫著一幅「黨旗」,那是我們自己設計的,以一個白底的V字三角塊,中間放著一個綠台灣,左右畫上兩個綠色三角塊,構成了一幅簡單的幾何圖形,而我則拿著一張標語,上面用斗大的標語,寫了七個大字:
 

 

    「台灣民主黨   甘地精神」 
 

 

我們兩個人,頭上綁著綠布條,身披綠背心,手上各拿全開的保麗龍海報,就這樣,我們在說明會場穿梭來穿梭去,當演講會正在進行時,講台前的群眾,都席地而坐,聆聽演講,我跟陳萬富兩人,為了想讓記者拍照,就稍微擠到前面,鎂光燈閃了幾下,可是,我看到站在台上的某位公職,面露嫌惡的樣子,我想想,照到相就好,只要能讓人家知道,我們希望趕快組黨,台灣民主黨是我們的一個選擇,這樣就夠了,我們也不想再站在群眾場裡,晃來晃去,妨害人家聽演講的視線,於是我跟陳萬富說:「行啦,咱來去頭前入口的所在,佇彼靜坐,卡免乎人討厭。」
 

 

於是,我們兩個人,穿過黑壓壓的人群,走出操場,來到一個走廊的入口處,把標語放在地上,兩人席地而坐,我擦擦額頭的汗,伸展一下發酸的雙腿,就蹲在那裡,兩隻眼睛看著,來來往往的民眾,從我的面前走過,偶爾我聽到,背後的操場,響來震天價響的群眾歡呼聲,好像是什麼黨外公職明星又到了吧。而我們兩個人就一直蹲在那裡,很多人經過我們面前,有的瞄一下,有的看我們幾眼,我猜想,我們那時的模樣,活像蹲坐廟口的乞丐……。

 


我們又熱又渴,全身汗如雨下,身邊又沒半瓶飲料,那時,蹲在那裡,也累得不想離開原地,跑去買一瓶礦泉水……。來來往往的民眾,進來時,一心趕快進場,共赴盛會,出去時,大概是因為夜深了,人也累了,想匆匆忙忙的趕回家去,因此,來來去去的人潮,雖然洶湧,卻難得看到幾位熟識的朋友,走過來跟我們打招呼……。
 

 

我們不知道蹲在那裡多久,突然,一位陌生的中年男子,走到我們的面前,停了下來,向我們問好。他長得是什麼樣子,事隔多年,我怎麼想也想不出來,我只記得他很親切的對我們說道:「恁兩個辛苦啊,我真佩服恁的精神!」
 

 

他跟我們說了幾句話,就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千塊,說是要贊助我們兩個人,運動的經費,然後,他就匆匆的走進會場裡面,消失在人群之中……。
 

 

我把那位熱心的民眾,所捐的一千元,交給陳萬富,讓他做旅費,因為他目前沒有工作,他從高雄北上台北,來參加活動,是向朋友借錢當旅費的。
 

 

夜深了,曲終人也散了,我們也準備收拾起道具,打道回府。我看到人群散去,心裡充滿了無比的信心,為什麼呢?我手裡拿的那張保麗龍海報,上面七個字「台灣民主黨/甘地精神」,這一場,少說有三萬人的群眾大會,扣掉來來去去的不算,光是我跟陳萬富兩人,高舉海報,走在中山國小操場裡面,至少有一萬人以上,看到我們手拿的標語,與那幅自畫的台灣民主黨黨旗,還有什麼行銷,比我們這種現場直銷來得更有效呢?

 

 

(未完待續)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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