目前分類:江蓋世---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 (8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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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 

 

第三章 狂飆  

 

3-2 信守諾言(下)

 
  鄭南榕入獄之後,我除了跑跑新聞,窩在雜誌社趕趕稿,我就只是一名新聞記者而已,每周一次的趕稿壓力,使我快成了稿匠,我沒法好好的思考,也沒法靜下來讀一些書,我好想離開雜誌社,我厭倦了記者的生涯,但是,鄭南榕人在牢裡,我能拍拍屁股若無其事的走開嗎?再待下去吧,不管你怎樣討厭記者這份工作,至少,這是一個暫時性的飯碗,又能夠使我走在黨外運動的第一線上。

 

  那一陣子,我買了一本【史懷哲傳】,讀完了之後,我有很深的感觸。世人所知的史懷哲,學術上,他有了不起的成就,他擁有音樂、哲學、神學、醫學四項博士學位,他本來可以留在大學裡,當個教授,擁有很好的社會地位,享有平靜的學術生活,可是,一九一三年,他竟然拋下現有的一切,而遠赴非洲大陸行醫救人,經過數十年的服務,普獲世人肯定,最後獲得諾貝爾和平獎。

 

  史懷哲一個人,在他短短的一生,居然能夠橫跨四個領域,拿到四個博士學位,這一點,實在相當了不起。像我,雖然喜歡音樂,也花了不少時間,收集各種資料,來研究人類發聲的原理,可是一碰到物理學上聲音共鳴理論,或醫學上橫隔膜收縮與腹肌運用,我專業的底子不夠,常常就推敲不出來,偶而會請專家教我,太深的,我就乾脆放棄了,我會自我安慰道,「反正我也不是專家,不會就不會嘛!」,由這一點可知,史懷哲他橫跨四個領域,實在不簡單!真叫我佩服。但是,更叫我佩服的是,他敢毅然決然的拋下現有的一切,而投身到蠻荒的非洲大陸,開墾荒地,設立醫院,長期行醫。

 

  史懷哲說過:「我厭倦空談,而要採取行動。」

        他的話,讓我深深的反省。當年的黨外雜誌,不但嚴厲的批評國民黨當局,也常常不客氣的修理黨外公職人員,更在文章上,要求這些黨外公職領導階層,要走上街頭,要向國民黨戰鬥,不可放水,不可背叛人民。因此,黨外的編輯記者,一支筆在手,左右開弓,可以盡情的批判政治人物。

 

沒錯,這是一份言論刊物,應該盡到的批評時政的言責,可是,我做來覺得好累,有時寫稿,一天可以寫上一萬個字,寫得手都發麻了,丟下了筆,看著眼前一堆草稿,我就在想:「我除了批判,猶原是批判,阿我家己呢?當我塊批評黨外公職人員,講伊們軟弱、放水時,阿我家己呢?我嘸曾乎人關過,我汰也知影關過的艱苦?……」


  那時,史懷哲的話「厭倦空談,採取行動」,就在我的腦中,迴旋不已…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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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 

第三章 狂飆   

3-2 信守諾言(中) 

 

 

  這一場「組黨行軍」,我的訴求非常清楚,我是挺身而出,抗議國民黨逮捕鄭南榕,我要求解除黨禁,可是我的抗議行動的主張,在那白色恐怖時代,報紙報導出來的,我居然成了街頭小丑,不受桃園市民歡迎,遭到圍毆,好像是罪有應得,現在,請你看看一九八六年六月九日台灣時報的一則報導,你就可以瞭解了。 

 

      江蓋世服裝怪異    在桃園當街挨揍  

 

  (桃園訊)小有名氣的無黨籍作家江蓋世,昨天從桃園徒步到中壢市參加黨外公政會桃園分會成立大會時,因服裝「怪異」,在桃園市中山路口附近時,因不受桃園市民歡迎,被五六名年輕的市民毆打成傷,一時有很多市民蜂擁前去看熱鬧,擠滿人潮。  

 

  昨天上午,黨外作家江蓋世為慶賀黨外公政會桃園分會成立。上午十時許到桃園市大廟口,和高雄朋友陳萬富約好,一起以徒步方式到中壢市育樂中心參加黨外桃園公政分會成立,因陳某遲遲未到達,江蓋世一氣之下,在十時四十五分許,由北區黨外人士絲彥華、江彥儒陪同下徒步到中壢市。  

 

  由於江蓋世「服裝」怪異,引起市民不滿,在桃園市中山路口,被五、六人包圍毆打成傷,江某被市民「修理」時,適好某治安人員路過,前往解圍,也挨了一拳,無黨籍人士絲彥華也波及 ,秩序一時混亂,場面十分火爆。  

 

  江蓋世被五、六個市民「修理」躺在地上後,絲彥華、江彥儒與某情治人員護送到一家咖啡店保護。十時四十五分後,治安單位為了其安全起見,避免被市民「修理」,警方與無黨籍人士江彥儒、絲彥華等人以一輛車輛護送到中壢市,結束一場意外事件。  

 

  十年後,重新看這一則報導,真是爆笑烏龍!我抗議的訴求,不見了,卻變成了,由桃園徒步走到中壢,慶賀黨外公政會桃園分會成立,我是抗議戒嚴啊,我是要求組黨啊,我是抨擊國民黨逮捕鄭南榕啊,沒有了,都看不見了,只剩下「江蓋世服裝怪異,在桃園當街挨揍」的新聞標題,這就是戒嚴時代的新聞報導,由此可見一般。 

 

更令人諷刺的是,我出發前,派出所主管還親臨現場「諄諄告誡」,當我一踏出大廟口,尾隨而來的是一群陌生男子,警方人員都不見了,等到他們將我圍毆在地,揚長而去時,警方人員「適時」的出現,這樣的情節安排,難怪我的一些朋友,事後開開我的玩笑,說道:「哈,哈!------那有這麼巧的事,那群人,就是警方派來的嘛!哈!……」 

 

  當然,事後,我也沒有再追究,也無暇派人去調查,他們是不是警方派來的,在這裡說出來,是讓你們了解,那個時代,人民對於軍警情治人員,並不信任他們,尤其是反對運動的堅定支持者,更把軍警情治人員,當做是統治者壓迫人民的工具。雖然,他們不全是那麼的壞,他們裡面,也有善良的人。 

 

  公然遭到圍毆,外表的鼻青臉腫,擦傷破皮,都不算什麼。但是,打我的人,卻是操著台語的桃園人,被自己的故鄉人毆打,這一點,最是叫我心痛……。 

 

  桃園「組黨行軍」的經驗,是我投身黨外運動的轉捩點。

  關在屋子裡面,天馬行空,高談闊論,或大肆抨擊,或搖筆桿討伐,這不是我要做的事,我的運動哲學,變成很簡單,那就是行動,唯有身體力行,才能檢驗你提出來的主張是不是真理,唯有付諸實踐,才能激發你自己的潛能。

 

 

 

(未完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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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第三章 狂飆

3-2 信守諾言(上)

 


  我渾身酸痛,左臉紅腫,在朋友的攙扶之下,搭上一輛車子,他們送我一路直奔中壢。一路上,他們一直安慰我,並問我要不要向警方提出告訴,我無力的答道:「不必了,我不會控告他們的……,我已經盡到了我的原則,打不還手,罵不還口……」

 

  看著窗外,一根一根路旁的電線桿,往後飛馳,而我的腦海裡,還在播放剛才被揍的那一幕,我想了一想,好想笑,但臉頰太痛,旁邊又有人,我不敢笑了出來,為什麼呢?原因很簡單,今天,我贏了,他們五、六個人包圍我,命令我脫掉綠背心,我拒絕服從,我不惡言相向,也不必揮拳還擊,更不拔腿開溜,我就站在那裡,任他們拳打腳踢,直到我抱著一根公車站牌,不支倒地,他們還狠狠的踹我,可是,我還是贏了,因為我的綠背心,雖然被撕破了,我自己沒有脫掉,我更沒有離開原地半步,而離開的,是他們,一溜煙跑掉,是他們,更奇妙的是,我對他們心裡沒有仇恨,反過來,卻很感激他們,因著他們的圍毆,使我能夠光天化日之下在桃園街頭,親身實踐甘地的非暴力精神……。

 

  想到這裡,我暗自覺得好笑,但臉頰太痛,笑出來,也是一張苦瓜臉吧。

  我們一行人,到了中壢的黨外服務處,我吃力的走進服務處,就躺在一張長條的椅子上休息。自立晚報記者涂盛仙,聞訊趕來,看到我一身破衣,左臉貼上沙隆巴斯,立即拍了一張我躺下的鏡頭,這原本是一樁很小的事情,但是第二天,自立晚報一刊登出來,許許多多黨外的支持者,都知道我為了鄭南榕被捕,在桃園市做了個人式的「組黨行軍」遭到圍毆,紛紛向我表示安慰。有的人,還叫我說出當事人的模樣,以便他們可以為我報復,我通通向他們表示,謝謝,我不會去告任何人,更不做任何報復的事情,因為,當自立晚報刊出了那張新聞相片,讓許多人民了解,推動組黨的人,是甘地的信徒,是非暴力的信仰者,這樣,就夠了,我不再需要花費很多唇舌,來宣揚我是愛好和平的人,我的行動,就已說明了一切。

 

  中午十二點半左右,陳萬富出現了,令我訝異萬分。

  他一看到我那副模樣,激動的說道:「蓋世,伊們竟然將你打到按呢!------真歹勢,我無法度甲你鬥陣,因為我乎伊們掠去啦!------

 

  原來,陳萬富並沒有爽約,他深夜由高雄搭夜車,一路北上,一大早就到了桃園,他九點左右,就到大廟口那裡去等我。他一個人,孤零零的坐在廟口等我時,突然湧進幾個便衣情治人員,在九點三十分左右,不由分說的,硬把陳萬富,死拖活拖的抓到派出所,一直等到十二點,警方才將他放走。

 

  陳萬富跟我解釋道:「伊們實在真鴨霸,我並無犯法,也嘸是現行犯啊,即群人,硬甲我拖走……我已經甲你約好,我汰也使對你失約,我恐驚你一個人,會發生啥米危險,結果……竟然……」

 

  我看了陳萬富滿眼佈滿了紅絲,聲音哽咽,快要哭出來,顯然他一夜沒有睡好,隔天早上,又單槍匹馬的,公然遭到警方非法的逮捕,他想反抗,又無力反抗,而他心裡一直念著,就是我的安危,看了他那一臉愁容,手上拿著一件自己裁剪的綠背心,……可是,我剛才還怪他……唉,一股慚愧,從我心裡升起。眼前這位同志,他大老遠摸黑北上,如期赴約,莫名奇妙被捕,又突然釋放,他的心裡,一定受到不小的打擊,可是,當我早上十點四十五分出發時,我因為不了解原因,暗地埋怨他,如果不敢來,就不要昨晚信誓旦旦的跟我說一定會來,那時,我還暗想以後決不找他了,有人再說要跟我共赴患難,我不再輕易相信那種話了!但聽完了陳萬富的陳述,我剛才的勝利自豪不見了,我的心裡卻充滿了愧疚……。

 

(未完待續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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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第三章 狂飆


3-1
組黨行軍(下)

也因著這樣,我連傳單也不發,更沒有同志在旁,拿著麥克風,向路人說明,因此,我活像一個綠色的外星人,突然走到當時民風仍相當保守的桃園市街頭,無怪乎,有些路人看到我,紛紛躲避,還好,我拚命的向自己打氣:「免驚,目睭看頭前,直直行就是!」

路人的眼神,好像把我當成瘋子,剛開始時,我心頭相當緊張,但走了一百多公尺,邊走邊深呼吸,也就慢慢習慣了,走吧,後面還有好長的一段路……。

突然間,那五、六個尾隨在後的男子,圍了上來,身材短壯的一位,指著我的鼻子,冷冷說道:「少年仔,你將即領青色的衫脫落來!」

突如其來的狀況,讓我心跳加快,手腳發抖,因為我心裡完全沒有任何準備。

「呃……我這是欲抗議國民黨……掠我的同志,所以……我……」

「免講彼濟啦!脫起來就是,歹看啦!卡緊咧!……」

過了半分鐘,我稍微定下心來,好好的看清楚他們的面貌,其中一位,體格壯碩,比我還高,大約一百八十幾,而我身高一八○,比其他的幾位都來得高,可是他們中間,穿武術館的衣服的那兩位,長得是虎背熊腰,與他們一比,我像是弱不禁風的白面書生。

這時我心裡盤算,他們人多,我只有一個,而基於非暴力的信念,我不能跑,我更不能與他們當街打架,同時,聽他們講話,通通都是操著台語口音,都是台灣人,應該不會對我怎麼樣,所以,我還是試著用和婉的語氣,向他們解釋,企圖化解他們的敵意,我再對他們說道:「各位大兄,真歹勢,我今仔日,是因為台灣戒嚴三十八年,咱台灣人……」

帶頭的那位,似乎失去了耐性,揚一揚粗壯的臂膀,粗聲對我吼道:「幹!你是聽無否?……」

我想伸出手,跟他們握握手,他們拒絕了。看樣子,溝通無望了,我不想再耗下去了,轉過身來,閃過他們,繼續再往前走……。

我走沒十幾步,他們又追了上來,這次縮小包圍圈,把我團團圍住,我開始感到有危機感,恐懼的感覺,如冷泉一般,自心底升起。

「碰!」那位帶頭的,揮起拳頭,往我的左臉,結結實實的揍了一下,我眼前烏黑一片,突冒金星,另外一位,伸手抓住我胸前,嘶的一聲,把我整件綠背心,從胸口整片扯下,在我還沒來得及站穩,又有人用拳猛擊我腹部,剛好那時我站的位置,有一支公車站牌,我在被圍攻的時候,順勢抱住公車站牌,死撐活撐,可是他們還是不肯罷休,硬是把我踢倒在地上,還狠狠的踹了幾腳,我想喊叫,卻無法發出一點聲音來……。

尾隨在後的台灣時報記者,看到那群人,把我揍夠了,準備揚長而去時,而我人還趴在地上,於是,他趕緊拿著相機,蹲在我面前,搶拍了一個鏡頭。

「照啥米?提出來!」那群人中,有一個人折了回來,對那記者大聲吼道。

他極力解釋,「我是記者,你們可不要亂來喔!」。可是,沒用的,他們就在光天化日之下,一把搶過他手裡的相機,按下一個鈕,唰一聲,把他相機裡的底片抽了出來,丟在地上,然後揚長而去。這位記者,突然被這麼暴力抽掉自己的底片,非常憤怒,但又無力還擊,幸好,他手腳敏捷,一瞬間,又換了一卷底片,迅速裝上,又趕快補拍了我在地上呻吟的鏡頭。

那群人走了之後,兩位記者協助我站了起來,把我撐著,帶到旁邊的一家咖啡店休息,在那裡,我跟老闆借了電話,打回台北,向一位雜誌社的朋友,說明我剛才的遭遇。那兩位記者,與後來趕到的桃園黨外朋友絲彥華、江彥儒,他們非常關心我的傷勢,他們希望我送醫驗傷,以備將來可以對那群人提出告訴。當時,我的胸口疼痛,左臉頰紅腫,膝蓋擦傷,除此之外,並無大礙,我就對他們說:

「謝謝你們,沒什麼傷,過一陣子就好了……請你們送我去中壢吧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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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 

第三章 狂飆

 

3-1組黨行軍(中)

 

 

等著等著,我就轉到廟裡,裡面供奉著神像,燈光昏暗,香煙裊裊,給人一種安祥平靜的感覺。這時候,我突然看到大廟內外,增加了好幾個年輕人,一個穿藍色的上衣,頭髮留得長長的,蓋過頸部,他雙手交叉,兩腳跨坐在大廟入口右側的石獅子背上,另一個人,穿著黃色上衣,頭上戴著鴨舌帽,手上拿著一把淡青色的雨傘,背靠著大門左側的石獅子,還有一個身材高大壯碩的年輕人,身上穿著某個國術堂的內衣,兩隻臂膀,非常粗壯,他就在我的面前走來走去,另外還有一個身材略矮,但體格像是練過國術,一副虎背熊腰,也在我旁邊,晃來晃去……。

 

對於這幾個人,我本來沒特別注意,可是我一直看錶,奇怪,陳萬富究竟出了什麼事呢?不然,他昨天晚上,跟我講好的,還要求我一定要等他,但是現在已經快十點半了,難道……他放我鴿子?或他怕了,或者,他從高雄出發之前,就被那邊的情治人員勸退了,連火車都沒搭,搞不好現在人還在高雄,唉,總得告訴我一聲啊!……我跟他並不熟,只是在五一九運動上,他表現的特別積極,在那種混亂的場合中,勇敢的跟著我,向群眾呼喊,我對他的了解,就僅只於此,下一次……如果有下一次的話,我不要再隨便相信他了……。

 

陳萬富遲遲未出現,令我進退兩難,我想自己走,又怕毀了我對他的承諾,若繼續再等下去,也不知道他到底會不會來。原本打算,若是與他一同行軍,沿途兩人可以互相照應,若其中一人出了狀況,另一人還可以去找救兵。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,已經十點四十了。幾位桃園地方記者,也來到現場,其中一人,一直問我:「你的朋友不來,你到底是走,還是不走呢?幾點要出發啊?」

 

有位聯合報記者,他叫做吳心白,外省人,他是聯合報駐桃園縣特派員,與桃園當地的黨外前輩都非常熟識,我初次與他見面,我們就談得很投機,雖然他一口濃重的外省腔調,年齡將近大我一倍,但他對我的「甘地精神」,甚表讚許。只見我左等右等,等不到陳萬富,吳心白就走過來,關心的說道:「一個人,由桃園走到中壢,那麼遠,而且路上安不安全,也不確定,我看啊,今天就不要走了,好不好?」

 

「謝謝你的關心,不過我已經決定了,我還是要走,別擔心我的安全。」

等到十點四十分,我想陳萬富不會來了,因此,我決定要出發了。出發時,我穿上了「甘地精神」的綠背心,這件綠背心,是新做的。我有一位雜誌界的朋友,她認識中華商場一家專門在做旗幟、服飾的商店。我在五一九穿的那件綠背心,是我自己剪裁的,我用一把剪刀,把一塊深綠色的布中間挖一個洞,往頭上一套就成了,然後再用一件白色內衣,剪成一個長方形,上面用紅筆寫上「甘地精神」四個字,然後自己用線把它縫在背心的前面,穿起來,好像綠色的夾心三明治,前面貼一張廠牌的標籤,看起來傻裡傻氣的。因此,我想做一件新的,能經久耐用,我把這個構想說了出來,我那朋友就託中華商場那家商店幫我製做。

 

過了一個禮拜多,做好了,我一看,笑了出來,你知道那件綠背心的模樣是什麼嗎?那家店的裁縫師,用一塊蘋果綠的布料,做成了一件綠背心,造型有點像一件綠色的無領 恤,但是肩膀兩旁,加了一對高聳突出的護肩,好似一對綠色的小翅膀,背心前面燙了白色的「甘地精神」四個字,我第一次穿上它,自己照鏡子,看了會臉紅,我那副模樣,活像太空科幻片裡的外星人造型。這件新的綠背心,我穿了一次,後來,覺得太滑稽了,就把那對綠色小翅膀剪掉了。

 

十點四十五分,天上飄著濛濛的細雨,我上身穿著那件「甘地精神」綠背心,下身著一條短褲,腳穿球鞋,右肩背著黑色包包,右手拿一支雨傘,左手拎著另一個手提袋,裝上幾件換洗衣物,以防不幸被抓,隨身有衣服可換洗。就這樣,我一個人大步邁開,離開桃園市大廟口,走往中山路,朝中壢市邁進。

 

出發時,那位派出所主管又過來勸阻,我只是笑著婉拒,繼續走我的路,他也沒有再跟來了。可是,隨後而來的,卻是那五、六名陌生的男子,其中兩、三位還身穿武術館的衣服。走了幾十步,我發現他們在跟蹤我,好吧,要跟就隨你們跟,反正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那麼多,他們又不敢對我怎麼樣,心頭打定,我頭也不回的往前走。我心裡頭忐忑不安的,卻是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看到我時,所投射的那種詫異與嘲笑的眼神。我只是影印了十幾份傳單,那是發給記者的,而對於路上的行人,我想我只有一個人,不想分散多餘的精力,去散發傳單,路上的過路人,來來往往,他們知不知道我在幹什麼,那並不重要,只要報紙報導出來,勝過我勢單力孤的一個人,去散發有限的傳單。

 

(未完待續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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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第三章 狂飆 
3-1組黨行軍(上) 

 

一九八六年六月五日,這一天是自由時代雜誌的完稿日,我就窩在雜誌社一整天,寫一篇專文,題目是《鄭南榕的心路歷程》。鄭南榕這位外省籍的子弟,投身黨外初期時,他的出身背景,他那古怪的脾氣,因著他一副不善表達感情的臉孔,常遭人誤解,懷疑他是一個「爪爬仔」。可是,他從一九八六年三月一直到五月,短短的兩個多月時間,他推展了三項運動: 
    第一,五一九綠色行動;

    第二,呼應海外「台灣民主黨」遷黨回台運動;

    第三,推動百萬人簽名組黨運動。 

 

國民黨當局把鄭南榕抓了進去,名義上,他是吃上雜誌的誹謗官司,但了解政情的人都知道,鄭南榕擁有黨外最大的雜誌社,又三番兩次的,不按牌理出牌,搞大型的街頭運動,企圖撼動國民黨的統治根基,這種人,政府當局怎能讓他在外頭自由逍遙呢?管你編織多大的組黨美夢,還是到牢裡去反省反省吧! 

 

寫完了這篇文章,我內心更加堅定,應該做點事情。鄭南榕是「台灣民主黨」在台的第一號準黨員,而我卻是跟著他一起報名的第二號準黨員,他為了推動解除戒嚴、解除黨禁,現在仍在牢裡,而我呢?每天還在這裡,乖乖的上班嗎?不要,我也要走出來,那怕在當時的白色恐怖低氣壓,只有我一個人走在路上!於是,我決定六月八日這個禮拜天採取行動。

六月八日,黨外桃園公政分會,要在中壢市的育樂中心成立,因此,我就打算自己一個人,由桃園市大廟口,徒步走到中壢市育樂中心,用這樣很簡單的徒步行軍方式,來抗議國民黨當局逮捕鄭南榕。 

 

當時有人問:「鄭南榕被抓,是在台北,你幹嘛跑到桃園去呢?」沒錯,地點的選擇,似乎是風馬牛不相及,但我這麼做,是有我的理由的。因為我曾經看了一本廣告行銷的書,裡面提到,剛開始行銷時,如果你是默默無名,就不要擠在大都市裡,因為那引起不了媒體的注意,你的策略可以改為,由鄉村包圍都市,先下鄉,造成事件,或成為話題,然後再打入城市。

我覺得這個概念不錯,所以我在前兩次的示威,一九八六年三月二十九日,及四月六日,地點都選在桃園市火車站,理由也是在這裡。另外,我選擇由桃園市走到中壢市,這段短距離的行軍,是因為當天,黨外公政會中壢分會,就在中壢市成立。我一趟走過去,到了終點,就會有許多黨外人士,以及媒體記者,這麼一來,我比較能以個人微小的力量,來突破媒體的封鎖,而達到預期的抗議目的。
 

 

六月五日我寫完了雜誌的稿,就自己動手製做一份「組黨行軍」的傳單。第二天,自己一個人跑去桃園市的記者公會那裡,散發傳單。 

 

第二天,我興沖沖的買了幾份桃園版的報紙,台灣時報捧我的場,報紙的小角落,給我一小則新聞,而其它的報紙,根本沒有提半個字,甚至連一向比較樂於報導黨外消息的自立晚報、民眾日報,通通沒登。 

 

手頭上抱著一疊報紙,心裡有點洩氣,本以為,報紙若提了幾個字,至少可以引來一些黨外的支持者,或者有較多的民眾來旁觀,壯壯聲勢也好,可是……,唉,別可是了,報紙不報,別怨天尤人,這是理所當然的啊!明天還是照計畫實施吧! 

 

六月七日晚上,我突然接到一通電話,是一位黨外朋友陳萬富打來的。他是花蓮玉里人,平常都在高雄一帶活動,非常熱熱衷街頭運動,與我年齡相同。 

 

「蓋世,我有看著報紙,明仔日,我嘛欲參加!你佇大廟口等我,十點見面,咱就鬥陣行!」

「但是……我恐驚會抓人,我一個就好,拖你落去……」

「免講彼濟,你等我,咱鬥陣行就是!」

「呃,這……好,好啦。」他突如其來的要求,一時間,我也不知該怎麼的拒絕,

他這麼熱心,要求與我共赴患難,我實在不忍心潑他冷水。 

 

「你欲穿啥米衫?」

「我欲穿青色的布,所做的抗議衫,頭前寫『甘地精神』,阿你咧?」

「好啊,我嘛來做一件!……咱講好,你一定愛等我,一定喔!……」 

 

陳萬富一說完,就掛上了電話。這下子,我別無選擇餘地了,明天,只好看情況,隨機應變了。 

 

一九八六年六月八日星期日,一大早,我就一個人,拎著包包,由台北搭車到桃園去。上午十時,我準時抵達桃園市大廟口。平日香火鼎盛的大廟口,禮拜天早上,除了稀稀疏疏的幾個老人之外,看不到什麼人潮,天空下著小雨,地上濕濘濘一片,我一到大廟口石階前,只見當地的派出所主管,迎著笑臉,跟我握手問好,並要求我不要行軍,否則由桃園一路走到中壢,路上的安全,他不能保證。我的心情,雖然有點緊張,但我已經決定了,我就不後悔,我也不臨陣脫逃,其實,這時我只擔心一件事情:「陳萬富為啥米抑未來咧?……」

 

 

 

 

(未完待續)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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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 

第二章反抗 

 

2-8 鄭南榕被捕了(下)


 

  下午一點半左右,許多黨外界的朋友,陸陸續續趕來台北地方法院,鄭南榕的朋友李敖,他也來了。李敖他那枝出神入化的筆,當時名氣很大,可是他極少出現在公共場合,這一次,為了鄭南榕被抓,他也趕來了,見到他,我苦笑的說道:「我的台灣民主黨同志,NYLON 他入獄了。」

 

  李敖的臉上,看不到一絲絲的憂愁,反倒是一張笑嘻嘻的臉,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縫,這位老兄,倒有點違反常情。一般來說,朋友落難,理應憤怒,痛罵政府的鴨霸,或是臉上佈滿愁容,頻頻的向家屬安慰,可是,李敖都不玩這一套。

 

我記得,他寫過一篇文章,探討什麼叫做「第一流人物」,他面臨國民黨當局,突然逮捕自己的好友鄭南榕,不驚又不怒的表現,讓我這個剛出道的小毛頭,暗地佩服,於是我就走過去,對他說道:

 

  「 李 先生,我記得你在書上寫過,卒然臨之而不驚,無故加之而不怒,這是第一流人物的境界,這一點,我就很難做到。」

 

  他仍然是笑呵呵的,不了解他的人,以為這老兄幸災樂禍,不過,事後,我聽李敖提起,他以很輕鬆幽默的口吻,回憶這件事情:

  

NYLON 要搞五一九綠色行動,他一開始就張口要求我贊助, 我說好啊,就給他一筆錢,買買鞭炮,玩一玩嘛!……」

 

  李敖口中的買買鞭炮,玩一玩,到最後,竟成了台灣民主運動的分水嶺。

  從五一九開始,黨外人士才敢公然的,有計畫的,發動一場大規模的示威,直接挑戰國民黨政權。黑暗的戒嚴長夜,鄭南榕放了一把五一九的鞭炮,吵得國民黨領導階層,睡不得安寧。臥榻之側,豈容他人放鞭炮?因此, 六月二日 上午十點三十分,鄭南榕被逮捕歸案,於當天下午四點,移送土城收押。

 

當我知道鄭南榕交保無望,我心裡的感受很複雜,一位幾乎天天在一起工作的夥伴,突然一下子不見了,而在外面的我們,除了發表聲明,辦聲援大會,我們又能做些什麼呢?連陳水扁這樣的黨外公職明星,也即將成為他們的籠中囚,鄭南榕的支持者,又能做些什麼事呢?……,我就站在地方法院大廳,一面看著熙來攘往的人群,一面在思考這個問題,最後,我那一年前的構想,「人權行軍」,又逐漸浮上腦海。

 

  當時,自由時代的採訪主任是魏廷昱,他是政治犯魏廷朝的胞弟,桃園客家人,頭腦反應敏捷,精力充沛,擅長開著車子,到處串連,是許信良桃園幫重要幹部之一,黨外的朋友,都稱他為「小魏」,而在牢裡的那位魏廷朝,大家都叫他為「大魏」。黨外無數次的重大事件,他都親身經歷,因此,他可以算是我早期黨外運動的「教育班長」,我們在雜誌社工作之餘,一起聊天的時候,只要我一提起,「美麗島事件,當時是怎麼抓人的?」、「許信良當時是怎麼發跡的?」、「中壢事件現場,為什麼開槍打死人?」、「你哥哥魏廷朝,為什麼會被抓?」等等問題……,這時,魏廷昱就像一部活生生的歷史書,他從許信良挨家挨戶的拜訪,散發《風雨之聲》那本書,一直講到,桃園某鄉的鄉長,幹了什麼貪贓枉法的事情。他就像高僧喜獲門徒,畢身絕學,傾囊以授,有時,話匣子一開,講到三更半夜,我的眼皮已經快垂了下來,他還是欲罷不能。

 

有時他還笑我,「你這個台大政治碩士,根本就不懂台灣的政治!」,我是笑罵由他,畢竟,他講的也是事實,我在台大的課堂上, 那些 教授,從來沒有提起,國民黨的血腥陣壓,從來沒有直接批評過,國民黨的黨庫通國庫,或國民黨的軍警特,所建立的戒嚴政權。因此,魏廷昱他可以說是,我走出台大校園後,補修台灣黨外政治的第一位老師。

 

  話說回頭,我們在台北地方法院,一直耗著,等待消息。等待中,我跟魏廷昱提起:「除了發表抗議的聲明,我們總不能,眼睜睜的看著鄭南榕,被抓到牢裡吧?我想搞人權行軍,你看好不好?」

  「最好不要啦,時機還沒有到。」他皺著眉頭,搖頭說道。

 

  下午四點,確定鄭南榕移送土城看守所了,我們趕緊回去自由時代雜誌社,我快馬加鞭,寫了一份「鄭南榕被捕政治聲明」,然後社裡的打字小姐迅速打好,送往印刷廠,快速印刷一萬張傳單。因為就在 六月二日 當天晚上,陳水扁、黃天福與李逸洋三位蓬萊島案受難者,要在林口公園舉行坐監惜別會,那晚,我們雜誌社的員工,全體出動,趕到林口公園,擠進萬人群眾,散發聲援鄭南榕的傳單。

 

   六月二日 鄭南榕被捕的時候,他的太太葉菊蘭正在美國。第二天,她馬上搭機返台,我們社裡的同仁與李敖,都到桃園機場接她, 六月三日 凌晨,李敖、許榮淑、鄭余鎮、顏尹謨等黨外朋友,還有雜誌社的同仁,大夥群聚鄭南榕家裡,擠在他家頂樓的日式閣樓裡面,徹夜長談。

 

  當時,民進黨尚未成立,而黨外公政會與黨外編聯會,只是略具雛形的政治團體,動員組織的力量,無法與國民黨正面相抗,而鄭南榕雖是黨外雜誌界赫赫有名的人物,但卻不是黨外公職,缺少一般公職所具有社會資源,而且,連陳水扁這個超級明星,也不得不走進監牢,鄭南榕困守在牢裡,我們又能夠搞什麼大型的抗議示威呢?因此,我們談論的焦點,就圍繞在如何在法庭上的抗爭。我們當中,顏尹謨是綠島出來的老政治犯,而許 榮淑的 先生張俊宏,他人還關在軍法監獄,因此,話題說著說著,就變成了如何好好當個政治犯了。李敖也以過來人的身分,提起他當年在土城看守所孝一舍,裡面的情形,結論是,安啦,只要傳話進去,裡面自會有人照顧鄭南榕的。

 

  那晚,我們談到深更半夜,我開始覺得,有點無聊,我不是對我的同志感到無聊,而是對一幕又一幕,不斷上演的政治受難情節,感到無聊,我心裡一直在吶喊:「難道我們不能做點別的?除了聲援,我們就不能往前進攻嗎?……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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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第二章反抗
2-8 鄭南榕被捕了(上)

 
  一九八六年五一九綠色行動之後,朝野的關係,愈來愈緊張了。
  國民黨當局,並沒有針對五一九的行動小組成員,直接開刀,可是,卻假藉其他的誹謗官司,將黨外陣營的領袖,先後抓去關。

  五月三十日,蓬萊島案宣判,陳水扁、黃天福與李逸洋,各判八個月,民事賠償二百萬,判刑確定。蓬萊島案只是一件雜誌社的誹謗官司,是非對錯,有高度的爭議性,可是國民黨司法當局,卻利用這樣的一件小官司,把該雜誌社的社長、發行人、總編輯等三人,統統送入牢裡。陳水扁是當時的黨外陣營耀眼的明星,但是,他一九八五年參選台南縣長失敗,他與妻子吳淑珍,選後謝票遊街時,吳淑珍又不幸被車撞倒,而下半身殘廢。蓬萊島官司定讞之後,雖然保住了陳水扁的律師資格,沒被剝奪,但他仍與兩名同志,一同渡過鐵窗生涯。

   國民黨當局透過司法手段,整肅政治異己,引起黨外陣營,群情激昂。普通的言論誹謗官司,若在西方的民主國家,雙方告來告去,頂多是民事賠償解決,可是,國民黨當局卻動不動就把辦黨外雜誌社的負責人,抓去黑牢,這樣的手法,在專制獨裁的國家裡,政府查禁、封館,甚至抓人,則是家常便飯。

   「下一波輪到誰呢?」在那個風聲鶴唳的日子裡,黨外圈子裡的朋友,總會憂心忡忡的揣測著。

   了解內情的黨外人士,一定會說:
  「一定是 NYLON 啦,伊的分數已經夠啊!」
  鄭南榕擔心嗎?我可沒有問過。依我對他的了解,假使我問他:
  「你會驚否?」這麼一問,保證他會眼睛睜大,漲紅了臉,破口大罵。他的個性就是這樣,他內心世界深沉,而且他那張臉,很少露出笑容,如果他正在思考什麼事情,你坐在他面前,他可以吃上半個鐘頭,不跟你講半句話,這種飯桌,誰坐得下去呢?難保不會消化不良。
  五月三十日,鄭南榕叫我打電話,連絡一些黨外朋友,準備在隔天下午,也就是五月三十一日星期六下午二點,在他的自由時代雜誌社,召開「百萬人簽名運動籌備會議」。

   一位雜誌社同事,私下擔心的對我說道:
  「 NYLON 是嘸是乎伊們逼甲塊抓狂?」

  鄭南榕有過人的精力,他搞起運動來,可以不分晝夜,只要嘴上咬著一根菸,吞雲吐霧,連續工作十幾個鐘頭,也不會喊累。搞完了五一九綠色行動,大家原以為可以歇歇腿,喘喘氣,這位老兄,看到南韓的反對運動,正如火如荼的推動「修憲簽名請願運動」,他也想拿來台灣搞搞看。 

 

我記得,搞完了五一九綠色行動,經過了一整天的折騰,我們隔天見面,他迫不及待的就跟我說:「蓋世,擱煞來,咱來推動『百萬人組黨簽名運動』!」

  我看著他的臉,只好強顏苦笑,連聲說道:

  「好啊,好啊,你看咱何時來開會?」

     話雖這麼說,我的心裡,卻在掙扎著,好想對他說,「我已經好久沒有休假了,可不可以讓我在家裡休息一下,陪家人吃個飯呢?」,因為,當時正是黨外風起雲湧的時代,也是國民黨全力高壓整肅黨外人士的時期,動不動就有示威遊行,一示威遊行,就有人被起訴或遭到逮捕入獄,一有同志被抓被關,我們又要舉辦各式各樣的聲援示威活動,而一而再的示威活動,又捲起更多的街頭衝突事件……。

        我雖是雜誌社的一個記者,常常在有限的時間內,為了爭取時效,拚命寫稿,然而,我又是整個黨外運動的一份子,常常有開不完的會,發不完的傳單,打不完的電話,還時時得面臨「國民黨要抓人了!」的心理壓力,我也經常一天工作十幾個鐘頭,而身上戴著呼叫器,一有狀況,就必須隨叫隨回電話,有時,我已經累得筋疲力盡了,鄭南榕半夜還呼叫我,那時,我只好把呼叫器關了,「饒了我吧,有事明天再找我吧!……。」

   六月一日星期日,我就待在家裡好好的休息,傍晚的時候,獨自跑到新店小碧潭,夏日的黃昏,在潭邊散步,偷得浮生半日閒。 

 

  六月二日早上十一點多,我很悠閒的到雜誌社上班,一踏進辦公室,一位同事神情緊張的向我說: NYLON 乎伊們掠去啊!……」

  「啥米?……當時的代誌?……即馬人佇叨位?……緊咧!咱趕緊來去!」

   原來是這樣的,張德銘控告鄭南榕的誹謗官司案,鄭南榕一直拒不出庭,司法當局下令通緝,因此,六月二日上午十點半,中山分局派出刑事幹員,就在鄭南榕由錦州街家裡,走往民權東路的雜誌社途中,半途將他逮捕歸案,移送台北地檢署。

   「 NYLON 被捕了!」這個消息,很快的在黨外圈內傳開來,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,六月二日這一天的晚上,黨外陣營正準備為蓬萊島案三君子,舉行坐監惜別會,當天早上,鄭南榕又被抓了,這下子,搞得黨外雜誌界,人心惶惶,誰會是下一個目標呢?沒有人知道。

 

 
(未完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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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第二章反抗  
2-7變奏曲(下)

   
        五月三十一日中午,我坐在雜誌社,跟同事討論事情。一位雜誌社的小姐,笑著對我說道:「這一期的《時代周刊》與《新聞周刊》,都刊了你的相片,你現在是『國際性人物』,哇,你要請客!」

   另一位也幫腔,一旁助陣說道:

  「對啊,台灣的事情,難得上 TIME NEWSWEEK 你不但同時上,又有你的相片,刊在上頭,要請客啦!」

     我自知,因自己獨特的造型,而上了國際性雜誌,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,但經他們一搭一唱,我也樂得合不攏嘴,連聲說道,「好,我請,我請,中午這一餐,大家看我的。」於是,我請雜誌社的同仁,在附近的小吃店,大家好好的吃一頓中餐。

    一九八六年六月二日那期的《時代周刊》與《新聞周刊》,在這兩家知名國際媒體,同時各有一篇文章,報導出在台北市龍山寺爆發的反戒嚴示威,《新聞周刊》裡頭的那篇報導,所用的相片,是我面對群眾,發表演講的相片,當時我就站在手持警棍的警察前面,身披甘地精神綠背心,揮舞著右手,一臉痛苦的神情。




  《時代周刊》的那篇文章,也是用了我一張演講的相片,相片裡頭的我,剛從龍山寺廣場圍牆爬過來,遭到上百名警察阻撓,我乾脆站在圍牆的前端台階上,比那些警察高出半個身子,我的旁邊與圍牆的上面,都站滿了我們的支持者。就在那個緊張場面中,我突然提起勇氣,搖搖晃晃的站在那裡,面對群眾,呼籲「台灣人出頭天!」。

        說來真巧,就在我那張相片下面,雜誌編輯放了一張蔣經國人頭照。

  蔣經國當政的戒嚴時代,雖然他想盡一切辦法,例如,穿著一襲夾克,上山下鄉,拜訪老朋友,或者抱著小朋友,露出親切和藹的笑容,讓台灣的人民感受蔣經國是一個親民愛民的好領袖,可是,我投入黨外運動以來,我跟許多黨外新生代一樣,逐漸了解到蔣家政權,建築在一套可怕的特務系統上,嚴格的控制人民的思想,直到他晚年,台灣本土的反對運動,逐漸萌芽生根,蔣經國那套統治系統,再也不能把台灣人民,像馴服的綿羊,乖乖的關在羊欄裡面,他不得不順應台灣的民主浪潮,逐漸的鬆綁過去的統治方式。

   一九八八年一月十三日,蔣經國因病去世,在他去世之前,他也曾經說出一句當時的名言,雖然這句話,來得太晚了:「我也是台灣人!」

     其實,當時的我,在整個黨外陣營裡,我沒有任何公職,也不是任何團體的領導人,我只是鄭南榕《自由時代》雜誌社的一位採訪記者而已,因緣際會,我跟著鄭南榕,一起推動五一九綠色行動,又因著五一九當天的整個示威情勢,黨外的公職菁英,統統被困守在龍山寺廣場內,我不願眼看我們辛辛苦苦發動的示威,就讓國民黨當局,派了數百名警力,大門口一站,外面封鎖圈一圍,大家宛如束手就縛的降軍,因此,我也顧不得我的身分是記者,是來採訪新聞的,披上「甘地精神」綠背心,我就爬出龍山寺高聳的圍牆,圍牆外面的廣州街上,我跟幾十位來自各地的黨外黨工,另闢第二戰場,拉布條,呼口號,呼籲民眾支援食物……。

     事後跟許多黨外黨工回憶,大家聊起,很多黨工,尤其是來自中南部的,五月十八日晚上,都要想盡辦法,突破警總人員的跟監,或搭火車,或搭飛機,或包遊覽車北上,許多人天未亮時,早已摸黑走進龍山寺等待了。我們許多黨外黨工,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歷史使命感,驅策著我們,要排除萬難,群聚龍山寺,展現我們台灣人民的力量。

  整個五一九綠色行動,我只是這整個運動裡的一個小螺絲釘,但因我那奇特的甘地綠背心造型,而成為攝影記者,獵取鏡頭的對象,以致於《時代周刊》、《新聞周刊》與《遠東經濟評論》,這三家知名的國際媒體,因著五一九綠色行動,而報導台灣的黨外運動,剛好有我的相片在裡頭,如此而已,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貢獻。

   我記得,在那次行動之後,有一天,我碰到尤清,他對我說:「我有看著你的相片,佇 TIME 雜誌喔!」

   我明明知道,這只是因緣際會的巧合而已,但是,心頭仍高興無比。我當時還不太能體會,名聲如泡影,因此我不得不承認,當時我的相片上了國際媒體,甚至擺在蔣經國相片的上面,這種突然出名的喜悅,叫我興奮不已!原來,一個小小的黨工,也能在國際媒體「出頭天」!

   我的興奮,維持不了多久,接著而來的,是一波波驚濤裂岸的打擊…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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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 

第二章反抗 

 

2-7變奏曲(上)


   

  台灣的反對運動,五一九綠色行動是一個劃時代的分水嶺。它代表兩層意義:

 

  第一,五一九綠色行動是台灣的反對運動,是第一次長期計畫、長期宣傳,選擇定時定點,公然挑戰國民黨戒嚴體制的示威行動。在這樣的行動計畫中,我們採取主動,我們不怕當局的威脅,透過長達三個月的宣傳動員,而後選擇五一九這一天,於龍山寺這個民主聖地,與國民黨正面對決。這樣的做法,跟過去就不太一樣,過去是我們被國民黨壓迫,或人被抓了,只好出來抗議示威,可是五一九綠色行動,卻是主動出擊,公然挑戰。

 

  第二,五一九綠色行動是台灣的反對運動,吸引大量的國內外媒體,大幅度的報導,尤其是藉著國際媒體威力,台灣人民要求解嚴的呼聲,第一次以高分貝的音量,傳送到世界舞台。國民黨政府長期的壟斷媒體,企圖封鎖國際耳目,但經過一場五一九綠色行動,關心台灣的國際人士終於知道,縱然活在戒嚴的軍事統治之下,台灣人民已不再是一群馴服的綿羊。

 

  五月二十日早上,休息了一晚,我精神飽滿,準備出門,趕往時代雜誌社。沒想到,一下樓梯,踏出大門,眼角就瞥見,一位年輕小伙子,站在巷子的角落裡。我走了幾步,他就匆匆的跟了上來,我走得越快,他也腳步加快,我心想:「事情都過了,還跟蹤什麼?……算了,也不跟他玩捉迷藏,我走過去問個清楚吧。」

 

  一問之下,才知道他是管區的警察薛茂生,宜蘭人,二十三歲,他一看到我反身走了過來,反而一臉不好意思,他說,這是上面交待的,沒辦法。我想了一想,反正我搞示威,太陽底下公開進行,沒有什麼秘密,你要跟蹤,別這麼累了,我就笑著對那位管區講:

 

  「這樣好了,反正我也沒車子,你用摩托車載我去雜誌社好了。」他遲疑了一會兒,然後笑著連聲說好,於是,這位要跟蹤我的管區警察,載著他跟蹤的對象,往自由時代雜誌社駛去。到了位於民權東路三段的雜誌社,我跟他說聲謝謝,還叮嚀著:「我早上就在樓上的雜誌社上班,我不去別的地方了,你也別跟了,好好的休息吧,昨天你們一定累了一天。」

 

  這位警察,靦腆的答道:「江大哥,謝謝你,真不好意思,上面交待的,我還是要在這邊等。」

 

  我也不勉強他,揮手道別,便走了上樓。進去三樓的辦公室,看到鄭南榕,他的嘴角掛著得意的笑容。真難得,昨天他那一張臉,面部肌肉就像被抽去了神經一樣,沒有任何的波動,兩眼佈滿了紅絲,樣子挺嚇人的,可是今天早上,他的神情,就像畢業典禮上,領了優等獎一樣,神采飛揚,抓起電話聊天,呵呵的笑聲,可以拖上十幾秒。

 

  我告訴鄭南榕,說我早上被跟蹤的情形,他也說,跟蹤他的人,直到現在,依然如影隨形。中午,鄭南榕請我去吃日本料理,一群情治人員,也不躲躲藏藏,反倒公開的跟在後面。為了什麼呢?

 

鄭南榕這才告訴我:「昨仔暗,尤清演講的時陣,向群眾宣布,『明仔日中午十二點,咱來去總統府!』,實際上,他胡亂講講咧,煞乎警方緊張甲欲死,所有的有關人員,攏愛隨甲十二點,所以啊,清仔的一句話,害伊們輪輪旋,哈!……」

 

 

  「喔,原來是按呢!莫怪……」

  鄭南榕又告訴我,早上他想試試看,家裡的電話竊聽,是否解除了,於是,就打電話給當時住在桃園的賁馨儀,跟她說簡短的一句話,「十二點集合。」,結果呢,事後,賁馨儀告訴我,她那早遇到的驚魂記,「那天早上,一群情治人員又緊跟著我,一路從桃園跟到台北,……」,我聽著聽著,臉上裝出同情的樣子,但肚子裡卻笑個不停,那時,我也不敢跟她講,原來鄭南榕找警方開個玩笑,卻害得賁馨儀一大早驚魂失魄,緊張萬分……。

 

  一九八六年的五一九綠色行動,國內的報紙,大幅度的報導,尤其是民眾日報、自立晚報、台灣時報……等,這些報紙平常能給予黨外運動一些篇幅,因著五一九這天的行動,這幾家報社,以超乎尋常的篇幅,詳盡的報導整個示威的過程。國民黨當局這下子可火大了,因此,在這場媒體戰,打得最淋漓盡致的民眾日報,國民黨就把它揪了出來,判了「停刊七日」的有期徒刑。

 

  一家報社,遭到停刊七日的處罰,是非常嚴重的,廣告的收益,少了七天,對一家報社而言,是相當沉重的打擊。尤其是該報的新聞從業人員,他們把這場有史以來第一次的反戒嚴示威,大幅度披露出來,竟然被判封筆七天,國民黨的壟斷媒體,由此可知一二。

 

民眾日報雖然停了七天,但再度復刊的時候,卻更受歡迎,每次我巡迴全島,尤其走到中南部的時候,支持黨外運動的朋友,家家戶戶一定訂民眾日報。若是我的黨外朋友說,「哇!今仔日代誌大條啊,報紙有塊賣喔!……」,那麼,他指的報紙,大概就是民眾日報。所以說,五一九綠色行動之後,國民黨拿民眾日報開刀,反而為民眾日報打響知名度,爭取更多的讀者,這大概是壓迫者始料不及的吧。

 

(未完待續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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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 

第二章反抗

 

2-6龍山寺風雲錄(下)


        我們每丟一包食物進去,裡面就響起一陣歡呼聲,連續丟了好幾包,大鐵門內外的黨外人士都同聲歡呼,一時間,我的心頭一陣燒,我的心裡好感動,那一包包平時看不起眼的包子饅頭,現在,卻是民眾與我們感情交流的橋樑,把它們,吃進肚子,我們不再感到那麼孤獨與無助了。

 

  袁嬿嬿,她爸爸是湖北籍的國民黨將軍,因著天主教會的影響,黨外運動萌芽之時,她從事女工方面的研究,後來認識了來台灣從事研究的艾琳達,受其影響,而參與黨外運動。一九七九年美麗島事件發生,她被關了一天,幸虧她爸爸出面,才將女兒保了出來。往後,她積極從事婦女運動、勞工運動及台獨運動。

 

以一個外省子女,又是將軍之後,能在早期白色恐怖時代,就投入本土的黨外運動,袁嬿嬿可說是一個異數。她那胖胖的身材,樂觀的率性,一副大噪門,許多黨外新生代都受其照顧,就像母雞帶小雞,走過黨外運動早期坎坷的路途。

 

  五一九綠色行動的前一天,新店分局長就先跑到袁嬿嬿她家,極力勸阻她不要參加隔天的示威,袁嬿嬿並不理會,沒想到,第二天一大早,新店分局就派了車子圍堵住她家門口,與他們僵持一陣子,袁嬿嬿使出絕招,爬過車子出來,然後趕緊一路直奔龍山寺。

 

一到那裡,警方已佈下兩道封鎖網,她只能跟民眾擠在外頭,不得其門而入。剛好,那時我站在第二封鎖圈內,向著西園路的民眾呼籲,希望大家援助飲料、食物,袁嬿嬿聽到,自掏腰包,趕緊在附近的商店,凡是包子、饅頭、土司……,能買的,就儘量買,然後一包一包的,飛過警察的頭上,丟到我們手中。

 

原本很多看熱鬧民眾,看到袁嬿嬿這樣的舉動,甚為感動,有人就這麼講:「警察仔,會當輪班呷飯,咱的人,乎伊們團團圍著,無飯通呷,趕緊,咱來去買物件呼伊們呷!」

 

 

  「對!對!咱來看附近擱有啥米物件,趕緊來買!」

  於是,袁嬿嬿觸動了民眾的熱情,使他們爭先恐後的去搶購食物,附近的店家,買光了,就跑到遠一點的地方去買,就這樣子,困守在龍山寺廣場的黨外人士,得以有「空中補給」,源源而來,使他們能夠繼續戰鬥,由白天戰到夜晚。

 

  夜幕低垂,有些民眾逐漸散去,綠色行動工作小組,在龍山寺廣場裡面,面對著西園路架設起強力的擴音系統,然後請黨外公職,開始連番上陣演講,如謝長廷、尤清、陳水扁、江鵬堅……等等。

 

演講的過程中,鄭南榕仍在地下指揮調度,有一兩位糾察人員,緊跟在鄭南榕左右,唯恐有人趁著夜黑風高,兵荒馬亂,對鄭南榕下手。

 

  晚上的龍山寺廣場顯得冷冷清清,經過一整天的戰鬥,大家已疲憊不堪,可是在龍山寺圍牆外面,卻湧來大量的群眾,人山人海,群情激昂。

 

  鄭南榕策畫這次的示威,他事先沒料到,大家居然能從白天戰到黑夜,不過,到最後,一來後勤補給缺乏,再來,工作小組也沒有計畫,要跟國民黨當局,耗到何時,因此,雙方便達成協議,我們的示威行動,當晚十點結束,而警方也不得有任何驅散或逮捕的行動。最後,警方築成兩道人牆,讓困守在龍山寺廣場的黨外人士,一個個光榮的走出龍山寺。

 

  當晚十點半左右,我一身疲憊,爬上我家樓梯,踏進家門,恍如隔世。

  十一點的時候,電話鈴響,我一接,原來是美國台灣公論報的總編李永光,從美國打來越洋電話,探聽今天五一九綠色行動的消息。我很興奮的,把整個過程,向他說了一遍,那時,我並沒有考慮到,隔天之後,國民黨會用什麼手段來對付我們,我只是感到,太痛快了,卅年多年來,今天這一戰,為台灣人,好好的出一口氣,我們正在改寫歷史!這場偉大的示威,我沒有缺席!

 

  李永光問我:「海外同鄉,有想欲邀請你來美國訪問,你會當來否?」

  我先是愣了一下,然後笑著答道:「台灣若無解除戒嚴,我就無欲出國!」

 

 

  一九八六年五月十九日,我們發動了五一九綠色行動,一年之後,就在一九八七年七月十五日,蔣經國宣布解除戒嚴。

 

  一九八八年六月,我第一次搭上飛機離開台灣,飛往美國。我維持了自己的承諾,解嚴之後才出國。

 

  台灣歷經漫長的戒嚴歲月,最後能夠脫離戒嚴的枷鎖,鄭南榕所發起的「五一九綠色行動」,就是這一把打開戒嚴枷鎖的鑰匙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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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第二章反抗 

2-6龍山寺風雲錄(中)

  時間一分一分的過去,悶熱的天氣,相當難熬,只見負責的領導人,頻頻與高層警方溝通協調,但沒有什麼結果,來自全島的黨外人士,通通困在龍山寺,他們坐在地上,忍受烈陽照頂,發燙的地面,如同鐵板燒,把示威的人士烤得汗如雨下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    看到這情形,我感到不應如此消極,心想:「既然衝不出去,總得做點事情,提振大家的士氣,否則,時間愈拖愈長,人也累了,肚子也餓了,慢慢人群也會散去,好吧,我就來動一動吧!」 

 

 

  於是,我從鐵門外警察的包圍圈,鑽進龍山寺大門邊的牆壁,吃力的爬上比我一個人頭還高很多的圍牆,我爬到圍牆頂時,圍牆內已經有許多人,站在圍牆內側,伸出熱情的手,一把將我抓住,協助我爬進圍牆裡面。然後,我在裡面待了一會兒,覺得裡面無法動作,我應該再到外面去,尋求人力與物力的支援。 

 

當我身穿「甘地精神」綠背心,又再度爬出圍牆外面時,那群頭戴頭盔,手持警棍的警察們,蜂湧而上,好像要把我抓下去。這時,我整個人,就踩在大門旁邊一個突出物,站在那裡,上下不得。往前看,上百警察團團圍住,往後看,黨外示威者,手持一條條的示威布條,持續在靜坐著,我整個人,就卡在那裡,心中一陣怒火,乾脆人在半空中,發表即席演講:「國民黨是世界戒嚴冠軍,我要求解除戒嚴!------

  
        說也奇怪,我一開始講話,那些警察只是乖乖的站在那裡,也不對我動手,我愈講愈興奮,膽子也愈來愈大,我眼睛看下去,是一百多顆白色圓滾滾的警察頭盔,再往前一望,則是一大群國內外媒體記者,數量之多,則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親自目睹。
 

 

講到興頭上,我就想帶領馬路上站在第二個封鎖圈內的那些黨工,喊喊口號!於是,我舉起右手,握緊拳頭,翹起大姆指,然後高喊:「咱逐家來喊口號------出頭天,讚!出頭天,讚!------ 

 

  我喊完了口號,就爬了下來,這次,再也沒有什麼人阻擋我了,只是聽見,有位警官在一旁抱怨道:「好啦,好啦,講完了,快點下來!……」

  警方沿著龍山臨時商場,以警力圍成更大的封鎖圈,在這個封鎖圈外面,則擠滿了圍觀的民眾,他們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裡,時而交頭接耳,時而罵聲連連,時而對著封鎖圈內的黨外人士,指指點點,可是,在那樣一道脆弱警力的人牆,民眾們卻靜靜的站著,卅幾年來,他們就是這樣靜靜的站著,而讓國民黨政權騎在人民的頭上!……。 

 

  這時,我就想,為什麼不跑到群眾的前面,向他們演講呢?讓他們知道,我們在幹什麼,我們需要他們的支持。於是,我找到了陳萬富,他是來自花蓮的黨外人士,我對他說:「咱來去向伊們演講,請伊們支持咱,好否?」兩人說定,我們就沿著警方的第二道封鎖圈外,被切割成五、六個民眾集結區,一區一區的向他們演講: 

 

  「……各位鄉親序大,請逐家支持阮,反抗國民黨的戒嚴體制!……阮欲甲伊們戰到暗時,阮無水通飲,阮無物件通呷,請逐家鬥陣來支持!……親像菲律賓人民革命,人民站出來,反抗馬可仕政權的戰車大砲,又擱送呷的物件,乎支持革命的軍隊,各位!------阮乎伊們團團圍住,請恁支持!……」 

 

  我講過了一輪,講得口乾舌燥,人也累了,就坐在地上,稍微休息一下。過了一陣子,突然,左前方有一陣騷動,我們幾個人趕快衝過去一看,啊,太好了!原來是有熱心的民眾,其中一位,就是我們通常暱稱為「袁姐」的袁嬿嬿,她胖胖的身子,擠在人堆裡,滿頭大汗,賣力的由外向裡傳遞食物。 

 

一包又一包熱騰騰的饅頭、包子及土司、飲料,騰空飛來,我們興高采烈的空中攔截,然後,抱著這些得來不易的補給品,快走幾步,來到了龍山寺大門口外,對著裡面大喊:「饅頭、包仔來啊!趕緊來接喔!------ 

 

(未完待續)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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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 

第二章反抗 

 

2-6龍山寺風雲錄(上)

 

 

  一九八六年五月十九日,天剛破曉,一群遠從南部來的黨外人士,悄悄的走進龍山寺……。

 

  動盪的時代,不安的一天。

 

  台北市的龍山寺,四週商家,警方早已下令,五一九當天不要營業,因此,原本熱鬧非凡的龍山臨時商場,家家戶戶,鐵門深鎖。正對著龍山寺前面,更有人在商家前面,懸掛著紅色的抗議布條,反對黨外人士的示威,上面寫著,如:「請不要來破壞地方秩序」、「請不要來影響我們生意」等。

 

  早上九點多,來自全島各地的黨外人士群聚龍山寺廣場,人人頭綁綠絲巾,手拿綠色抗議布條,大家心裡又是興奮,又是緊張。雖然,我們對外宣稱,將要把大隊示威人馬,帶去總統府廣場,可是我們心裡明知,這一段坎坷路,實際的距離並不遠,但走起來,可能相當久,因此,不少人暗地憂心忡忡:「走得出去嗎?……」

 

  早上十點,黨外示威陣容擺妥,公職率領,準備大步踏出龍山寺大門時,警方派出上百名警員,將龍山寺前的鐵門團團圍住,不讓示威群眾越雷池一步,更在龍山寺外面的道路,形成另一圈更大的包圍圈,透過一層警察人牆,將圍觀民眾,阻隔於外,不讓他們進來參加。

        那時,是高度威權、白色恐怖的時代,警方只派出女警大隊與身穿卡其布,頭戴白色鋼盔,手持警棍的警員而已,而且,堵住大門的總警力不超過一百位,若依現在示威群眾的標準而言,這樣單薄的警力,一陣衝撞,就可將他們衝垮,並沒有什麼了不起。這又足以證明,以那樣少的警力,竟能把一大群黨外領導精菁與群眾,團團圍住,使其乖乖就範。這一點,就足以說明,白色恐怖時代,人民是多害怕政府的威權統治!

 

  隊伍開拔,鐵門後的群眾,就有人喊,「衝啊!」,可是前面的巨大鐵門已經鎖上了,警察又組成四、五道人牆,大家不得其門而出。

 

  這一天的實際領導者是鄭南榕,但他事前透過臨時性的組織,推出當天的執行委員會,事實上,這個委員會是空的,實際的運作還是鄭南榕為主的黨工系統,因為許多黨外公職人員,事先都無法評估,領導這一場史無前例的示威,一旦國民黨翻臉,後果將如何呢?沒有人知道。

 

  警方與群眾,隔著鐵門互相推擠,一位高級警官,拉著喉嚨大喊:「今天的集會,是誰負責的?請他出來一下!」

 

  結果,擠在前面的人,你看我,我看你,一時間卻愣住了。那時,我正站在立法委員江鵬堅的旁邊,只見他擠得滿頭大汗,對著那位警官說:「好啦,是!我來負責!」

 

  江鵬堅站出來,擔任當天示威的總領隊,他踏出這一步,扛下示威的重責大任,也為他後來的政治發展,奠下了無人可比的基礎,他領導了這一場轟動海內外的示威,而後也成了一九八六年九月二十八日,民進黨的創黨主席。

 

  這一場反戒嚴示威,雙方打了一場長達十二小時的持久戰,由早上十點,僵持到晚上十時,由白天,戰到黑夜,由豔陽高照,汗流浹背,戰到傾盆大雨,如落湯雞,而又雨過天晴,烈焰懸空,地上雨水蒸發,柏油路面曬得燙腳,而示威者身上的衣服,由乾而濕,由濕而乾,汗水、雨水、淚水,攪和成一片……。

 

  國民黨採取包圍的消耗戰,也不攻擊,也不驅除,也不抓人,只佈下天羅地網,示威者你要出去,可以,讓你出去,晚來的黨外人士或旁觀的民眾,你想進來,對不起,門都沒有,除非你硬闖。因為黨外人士,過去沒有打過這樣漫長的持久戰,漸漸的,有的人,熱的受不了,有的人,餓得發昏,而鄭南榕這邊,也沒有料想會有這樣的場面,糧食飲水的後勤補給,事先都沒準備。於是,困守在龍山寺廣場的黨外人士,透過麥克風,向龍山寺外的民眾緊急呼籲求援。

 

  當時,示威現場分成兩個場景,一個是內場,以公職人員為主,手持綠色的橫布條,在龍山寺廣場內靜坐,另一個是外場,少數的黨工,及一大批國內外的媒體記者,就站在外場,這批人的外面,警方又以一個封鎖圈團團圍住。

 

  我身披綠背心,上面寫著「甘地精神」,頭上綁著一條長條的綠絲巾,在外場走來走去。

 

  眼看內場的公職人員,遭到團團圍住,不得動彈,於是有人建議:「我們既然走不出去,就讓我們在大門廣場外這條馬路上,拿著布條來示威吧!」

 

  於是,我跟蔡有全、蕭裕珍、田媽媽、陳萬富,還有幾位黨工,一起拿著一面綠色長布條,上面寫著「戒嚴就是軍事統治」,然後,蔡有全走在中間,我們就在空曠的第一層封鎖圈內,昂首闊步,高聲大喊,公然「示威遊行」起來了!一時間,引來許多攝影記者猛拍鏡頭,而場內被圍困的黨外人士,也向我們歡呼叫好,就這樣,內呼外應,外呼內應,我們就不再感到孤單無聊,剛開始時的害怕與無助,也消之無形。

 

 

(未完待續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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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 

第二章反抗

 

2-5五一九綠色行動(下)

 

也因為黨外人才輩出,讓人感覺,康寧祥幾乎在原地踏步。幾年之後,當他又在風雨之中,以那同樣的粗獷沙啞的聲音,聲嘶力竭的吶喊:「我康寧祥------為了咱------台灣一千八百萬人的------共同命運……」我聽了之後,再也不像當年背著書包去聽他的演講,那樣的感動了。

 

  話說回頭,我進到康寧祥的辦公室,跟他說明來意,並問他:「五一九當天,你會不會去參加龍山寺的示威呢?」

  他只是簡單的答道:「我會在適當的時機,有所表示。」

 

  面對這位當年的黨外巨星,給我這樣模稜兩可的答覆,我感到有點失望,也不想再多說,就起身告辭了。

 

  五月十日下午四點,我寫了一份《靜坐聲明》,呼籲黨外公政會的公職人員,加入龍山寺的五一九綠色行動。當天早上,台北市黨外公政分會成立,他們就在下午四點,於公政會館召開記者會。一群黨外公職人員,都會湊在一起,又有一堆記者,我選定這個時機,來宣傳五一九綠色行動。

 

  可是,我算錯了。來參加的黨外公職人員不少,記者也不少,但他們看到我蹲在公政會館樓下的入口處,拿著一幅「五一九綠色靜坐」的海報,好像看到廟口行乞的流浪漢,避之唯恐不及,有的人視若無睹,有的人匆匆走過,少數幾位還會跟我點個頭,而攝影記者,也紛紛擦身而過,只有一兩位記者照個相後,馬上匆匆上樓,我一個人就從下午四點,靜坐到傍晚,再也看不到人進進出出了,我只好收拾收拾海報,悻悻然的離開那兒……。

 

  「國民黨將怎麼對付五一九綠色行動呢?抓人、關人、還是運用鎮暴警察把我們團團圍住?」這個問題,沒有人知道,因為台灣實施戒嚴以來,從來沒有人計畫這樣一場反戒嚴示威。

 

  五月十八日早上,新店分局長陳良國、巡官郭承憲等一行人,突然跑到我家來,讓我嚇了一跳,以為他們要提早採取行動。

 

  陳分局長一臉苦笑,不斷拜託我:「江先生,明天的龍山寺示威,請你不要參加。」

  我了解他的來意,知道他們不致於輕舉妄動,我繃緊的神經,稍微放鬆了些,就回答他們道:「五一九綠色行動,是我們自由時代雜誌社,不斷的對外宣傳呼籲,我拚命的叫人去參加,我自己怎麼可能不去呢?」

 

  他們又一再的央求,說是上面的壓力太大了,請我務必給他們有個交待。看樣子,若得不到滿意答覆,他們是不肯離去的,我只好婉轉的說聲:「好吧,我會考慮的。」於是,他們終於起身,告辭而去。

 

        其實,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,我鐵定會參加的,我告訴他們,「我會考慮的」,下面一句話還沒說出來,那就是,「我今晚不會住在新店的家裡,也不會害你們半夜守在我家樓下大門口,被蚊子叮了一整個晚上!」。

 

  他們一走,我就趕到雜誌社去。整個雜誌社,為了明天的示威,忙得不可開交,鄭南榕忙著接電話,指揮東,指揮西,他的臉上,並沒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愁容,反倒像是學校的小朋友,明天要去郊遊,忙著準備糖果點心,那樣的興奮快樂。

 

  一九八六年的時代,黨外還沒有發動過有組織、有紀律的大型示威行動,鄭南榕他也沒有經驗,為了控制這一次的示威場面,他就調來將近十來個發行書報的小弟,充當糾察隊。

        這支鄭南榕臨時組成的糾察隊,從來沒有經過任何訓練,只是讓他們掛個臂章,有個示別標誌而已,當然,第二天群眾一聚集,鎮暴警察一包圍,這批糾察隊員,就紛紛做鳥獸散了。雖然如此,我還是非常肯定他們的勇氣,因為他們裡面,有的人,只有十、七八歲。

 

  雜誌社裡,大伙兒忙得不可開交,我突然看到一大包草綠色的軍帽,頭上有個青天白日徽章的那種。我愣了一下,回頭質問鄭南榕:「這欲做啥米?這是軍帽啊!」

  
        「糾察隊要戴的。」

  「按呢無好啦!你叫這寡囝仔,帶軍帽仔,萬一國民黨變臉,煞掠去判軍法,這嘸是害死人咧?」

 

  鄭南榕想一想,就說,「那按呢,我將彼粒頭徽剪掉,好否?」,說著說著,他就自己拿起一把剪刀,把一頂一頂軍帽的頭徽剪去。

        我看他剪帽徽的動作,還是深覺不妥!可是,我一向對鎮暴軍警,象徵國民黨的權威,沒有好感,要是在明天的示威場合裡,讓這些糾察隊員,頭上戴這種軍帽,豈不太荒謬了?我只好再跟鄭南榕建議:「
Nylon,我無贊成咱用彼寡軍帽仔,請你擱考慮看覓咧,不要用啦!」

  
        鄭南榕考慮了一陣子,最後終於接受了我的意見,不用那些軍帽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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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 

第二章反抗 2-5五一九綠色行動(上)

一九八六年五月初,許信良在美國成立「台灣民主黨建黨委員會」,並揚言三個月後「遷黨回台」。許信良的這個動作,引起了島內黨外人士的注意:許信良能不能組成台灣民主黨,遷黨回台可不可能?許信良會不會成為台灣的艾奎諾?……這一連串的問題,給台灣黨外的政治圈,激起了不小的漣漪。在當時,許信良給人的評價不一,有人認為他是變色龍,也有人推崇他雄才大略。那時的鄭南榕,正在全島到處宣傳,五月十九日台北龍山寺要舉行的「五一九綠色行動」。他知道許信良的這個行動,非常高興,就叫我好好追蹤,深入報導。

鄭南榕最氣有些黨外人士,成天喊組黨,喊得轟隆作響,卻沒有半滴雨下來,因此,許信良的呼籲,他立即迴響。

五月八日,鄭南榕叫我到他的辦公室,對我說道:「昨晚,我已經傳真到美國,告訴他們,我願意當台灣民主黨在台灣的第一位黨員,你要不要加入呢?」

因為我負責採訪許信良的遷黨回台這件大事,有一些黨外人士,對許信良的這個動作,把他看成又是一樁「膨風」代誌,並不寄予厚望,所以反應很冷淡。

好,鄭南榕當第一號在台黨員,那麼,我就當第二號吧。於是,我就拿起「台灣民主黨建黨委員會」的申請書,填寫上基本資料,然後,又在空白的地方,寫上附註:

「請『建黨委員會』負責先生,對外宣佈『遷黨回台』的明確日期。若在限期內未能如期實行『遷黨回台』的計畫,本人將在島內自行籌組反對黨。」

鄭南榕看到我的附註,皺著眉頭,質疑問道:「你要加入就加入,不要就算了,幹嘛加個附帶條款?」

我解釋道:「我非常贊成許信良的遷黨回台計畫,我才會自願當他的在台黨員,我加上那些附註,是表示我自已對組黨的承諾,我不希望他們只是在美國成立的泡沫政黨,甚至只是開空頭支票而已。」

鄭南榕與我響應許信良的號召,自動申請加入「台灣民主黨建黨委員會」,成為在台的第一號與第二號準黨員,這件事情,在美國發行的台灣公論報,以頭條新聞報導出來。

有位朋友勸我:「鄭南榕官司在身,因此鋌而走險,你年紀輕輕的,將來還大有可為,何必跟著他搞什麼組黨,將來為何被抓、被關,我看你自己也搞不清楚!」

我只是輕鬆的回答他,「好玩啊!」,大概是個性使然,我若遇到的壓迫愈大,我就愈想挑戰,若能使壓迫者氣得暴跳如雷,腦門充血,我就會感到無比的痛快。數十年來,國民黨黨禁高懸,能夠衝破它,這是歷史大事,我可不想缺席。


鄭南榕除了在自由時代雜誌上全力宣傳「五一九綠色行動」,他還籌組了一個推動委員會,去各縣市舉辦說明會,呼籲全島黨外人士,一九八六年五月十九日當天,群集台北市龍山寺,進行有史以來第一場反戒嚴大示威。

剛開始,許多黨外公職人員,對這個示威不表樂觀,也很難評估將來的下場會如何,因此,他們的態度並不熱衷,鄭南榕便要求我們,在採訪的時候,逼那些黨外公職人員表態。

五月八日早上,我跑去《八十年代》雜誌社找康寧祥,他不在,我告訴助理,再久,我也願意等。等了一個鐘頭,康寧祥匆匆進來,又在辦公室裡,跟別人討論事情,好不容易輪到我,我懷著緊張的心情進去他的辦公室。

一九七○年代,康寧祥是黨外的超級政治明星,他那矮小但結實的身體,他那沙啞而粗獷的聲音,他那萬人簇擁的政見會,讓許多年輕人,為之崇拜不已。在一九七○年代,他提出削減國防預算,就被整個社會,當成過街老鼠,眾人喊打,也因他這樣的道德勇氣,黨外選民以高票送他進去市議會及立法院。

他的演講,氣勢十足,他的政見會,經常人山人海。我讀建中的時候,也常跑去萬華火車站前廣場,擠在黑壓壓的人群裡,聽他如何控訴國民黨。康寧祥的演講,讓人感到,整個台灣歷史的命運,就扛在他的肩上,他一出場,就有帝王降世的氣勢,例如,他曾經說過這樣的名言: 

    「今仔暗時的風,是為我康寧祥吹的;

     今仔暗時的雨,是為我康寧祥落的。」

不過,一九七九的美麗島事件之後,黨外原有的領導者,紛紛入獄,但以美麗島辯護律師為主的黨外菁英,如尤清、謝長廷、陳水扁、張俊雄……等人,投入公職選舉,紛紛高票當選,而成為新興的領導階層,那時的康寧祥,就不再是唯一的,能呼風喚雨的黨外明星了。 

 

(未完待續)

後記:
 
「入黨申請書」19年後重見天日 

邱斐顯

鄭南榕與江蓋世二人,加入「台灣民主黨」的入黨申請書,於1986年從台北傳真到美國之後,由艾琳達(Linda Gail Arrigo影印後保存收藏。鄭南榕簽署的那一份申請書,目前收藏在「鄭南榕基金會」,與鄭南榕的其他遺物,一併存放在基金會的櫥窗裡。

2005年,邱萬興和我在整理編輯《綠色年代---台灣民主運動 25 年,1975~2000》一書時,從艾琳達慷慨提供的兩大箱資料中,找到這兩份簽署文件。這兩份簽署文件竟然在19年後,重見天日。邱萬興如獲至寶,隨即將這兩份簽署文件,以數位影像檔案的方式保留下來。

台灣民主運動中,艾琳達因長期協助黨外人士,以致成為國民黨政府的眼中釘。美麗島事件發生後幾天,19791215日,艾琳達被國民黨政府強制驅離台灣。直到1990年,經過民進黨多年的努力,國民黨的「黑名單」解禁後,艾琳達才得以回到台灣。

艾琳達表示,箱內許多重要的「民主運動」文件,是過去海外台灣人不斷累積而成的。一九八○年代,她為了救援被抓、被關的美麗島同志,常常馬不停蹄地帶著這些資料,到處演講。「這些資料,可能已經跟著我,繞了地球好幾圈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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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 

第二章  反抗

 

2-4 桃園火車站(下)

 

另一位面貌削瘦、皮膚蒼白、身材略矮但體格結實的男子,也對我大聲吼道:「你太囂張了!」看到他們對我這樣惡形惡狀,再看看我身旁的警察,對這兩名男子的恐嚇,視若無睹,都露出事不關己的神情,我心裡想著:「這兩名陌生男子,我跟他們素不相識,也無冤無仇,他們敢公然,專程跑來這裡鬧場,背後可能有人唆使,我跟他們罵回去,又有什麼用呢?算了吧,不要理會他們,也許,台灣戒嚴了卅八年,他們毫不知情!」

 

  我心頭想了一想,反倒同情他們的無知,原諒他們吧,因為他們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!我按捺住自己的脾氣,露出笑容,走向他們,主動伸出我的手,想跟他們握手,他們一臉憤怒,拒絕跟我握手。然後,我就上了呂國民的車子,胡光明、呂洪淑女跟我們同車離去。

 

呂國民的車子,一離開桃園火車站前廣場,他就警覺到,有一輛淡綠色轎車,緊跟在後。呂國民是桃園黨外人士的重要人物,他對桃園市街道非常清楚,他擔心後面跟著來的,就是揚言要剁掉我腳跟的惡漢,因此,他就猛踩油門,東奔西竄,企圖把後面那輛淡綠色轎車甩掉,於是,兩輛車子,就在桃園市展開飛車大追逐,呂國民的開車技術不錯,但後面追蹤的人,技術也很高竿,尾隨其後,讓我們甩也甩不掉。

 

呂國民在情急之下,靈機一動,把車子殺進桃園縣警察局,啊哈!這一招,果然見效,後面那輛車子就不見蹤影了。呂洪淑女是呂國民的太太,她是當時的桃園縣議員,她就立即向警局報案。過了一陣子,警局督察與刑警隊長,從外頭回來,他們跟我解釋:「跟在你們後面的,是我們派出所的警察,是要保護你們的,而不是要追殺你的,請不要誤會。」

 

  可是我的心裡,卻搞不懂,若說要保護我們,幹嘛不用警車?若要派便衣,也可打個招呼,表明他們的善意,何苦瘋狂大飆車,非緊跟著我們不可?

 

  後來,他們要求我去指認,開那輛淡綠色轎車的人,是不是揚言要殺我的壯漢,我想一想,也沒有這必要了,就想離開警察局,回台北去找朋友,可是督察卻堅持叫警局的便衣人員,保護我回到新店的家,我說不必了,我自己想走,可是督察說,基於職責,他們還是會一路尾隨保護,不然,我要是半途發生意外,他們沒法對上面交待。

 

呂國民、呂洪淑女他們夫妻倆,也勸我接受警方的保護,兔得壞人真的半路攔殺,他們非常擔心我的安危。我也不再堅持己見,就在四個便衣警員的陪同下,驅車北上,回到新店。剛開始時,心中還存有一絲絲恐懼,因為初入黨外,聽過許多黨外前輩提起,過去國民黨情治人員,對付政治異己的手段,非常可怕……。

 

然而,一路上我跟這些便衣聊天,內心的緊張,逐漸鬆弛,我跟他們聊起,他們的工作,他們的待遇,他們的家庭……我覺得,他們就像我們的兄弟的一樣,只不過,他們的工作是警察,而我是黨外,這是基本的不同。

 

  四月六日桃園的示威,有驚無險,平安落幕。事後,我把這段經歷,告訴一位桃園黨外朋友,他聽了之後,不禁哈哈大笑,對我說道:「哈哈!……你太糗了!看你嚇得那樣子,他們跟你無冤無仇,幹嘛要殺你這一號的小人物?因為你三不五時,就來桃園示威,害警察勤務增加,不能正常休假,所以找一些人來嚇嚇你,就是叫你少來桃園,這樣知道了吧?」

 

  「你這麼一說,那麼來砸場的,要殺我的,就是警方暗中派來的嗎?」

  「你太笨了!你不會自己去想一想吧,哈哈!……」

 

  直到今天,我也不知道事實真相,也不曾去追查究竟如何。那些砸場的壯漢,是不是警方派來的人馬?這並不重要。經過了這一個事件,我學到了一個寶貴的經驗,那就是當對方惡言相向時,若我們能保持微笑,伸出友誼的手,我們的神智會比較清醒,我們的判斷,會比較正確,而冷靜的判斷,是一個政治人物,不可或缺的要件。

 

  這使我想起,南北戰爭時代的林肯總統,他說過一句名言:

 

    「心無惡意對眾人,

     胸懷善念抱蒼生。」

 

  心中絕無惡意,除非聖人再世,一般人是做不到的,但是,若我們心無仇恨,甚至對那些揚言要加害我們的人,依然能露出微笑,我們可以得到心中的寧靜,而這個寧靜,有助我們度過難關。第二度的桃園之行,讓我深深的體會到林肯這句名言的哲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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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  反抗

 

2-4 桃園火車站(中)  

 

 

下午三點,我們準時抵達桃園火車站前廣場,桃園黨外民歌手邱垂貞,抱著一把吉他,也趕來火車站,他準備搭三點二十六分的火車,在搭火車之前,跑過來看看我這小老弟。

 

  到了現場,桃園分局長馬上過來阻止我,我身披綠背心,前面貼上黨外兩個字,後面貼著「甘地精神」四個字,我好言的跟他表示,我這是和平的示威,若是警察要逮捕,我不做任何抵抗。我不理會分局長的阻撓,就把我前一晚準備好的保麗龍標語板拿出來,擺在廣場中央,靠著那一尊蔣介石銅像。

 

這時,突然衝來幾位身材高大的壯漢,二話不說,搶下我們的保麗龍標語板,不到三十秒,我那辛辛苦苦寫好的標語板,已被撕得粉碎……。

 

  邱垂貞見狀,跟那些流氓作風的壯漢理論,又轉過頭來,與分局長大吵。來來往往的乘客,雖然很多,可是大家都不敢靠過來,更別說他們會為我仗義直言了。後來,陸陸續續又有幾位桃園的黨外朋友到場關心。

 

邱垂貞因為要搭三點二十六分的火車,不得不跟我告辭,叫我自己多保重,然後就匆匆忙忙走去車站搭火車。沒想到,那些撕毀我標語牌的壯漢,竟然一路尾隨邱垂貞,還趁機揍了邱垂貞幾拳。

 

火車站前停放數十輛計程車,可是很多計程車司機,遠遠的站在那裡圍觀。陳鼎森拿著傻瓜相機,要為我拍照,居然當場被人家警告「不准拍照!否則給你好看!」。

 

那分局長手裡抱著一本六法全書,說我公然的違法,我就笑著反駁道:「我違反那一條法?請你當場逮捕吧!」他也說不出所以然來,而另外一位警官,拚命的把我拉到旁邊,壓低聲音說道:「江先生,早一點結束吧,意思到了就好,拜託啦!」

 

  「我這個人講信用,我的示威是三點到四點,時間一到,我馬上離開。」

  我時間訂這麼短,有兩個原因,第一,我根本沒有組織,也沒有基本的群眾,時間短,比較能操之在我;第二,那時傳真機不發達,桃園的記者發稿,最好在四點以前完成,然後,把稿件拿到郵局,經過鐵路托運,剛好趕上報社編輯檯截稿時間,所以我設定在四點以前結束活動。

 

  就這樣,幾位黨外朋友一旁看著,我一個人身穿綠背心,在火車站前廣場走來走去,四點一到,我就宣布結束活動,然後,跟警察一個個握手,向他們抱歉,因為我的示威,而增加他們的勤務。我也同時感謝幾位一旁關心的黨外朋友,因為當初考慮到,這樣子的反戒嚴示威,不知道會不會被抓,要先由我來當試驗品,我可不能一開始就拖累別人,所以請那些黨外朋友,請他們過來關心,但不必參與。

 

  跟朋友告別了,我就一個人孤零零的去搭火車。往台北的途中,腦海裡不斷撥放火車站前,我的標語牌被撕碎的那一幕………。組黨的慾望,又在胸中翻滾……。窗外的樹木、房舍一幕幕往後拉。回到了台北,踏進家門,看到我媽,心中不禁感觸良深:「回家的感覺真好!……」

 

  四月六日,也就是下一個禮拜天,同樣的下午三點,我再度披著「黨外」、「甘地精神」的綠背心,在桃園火車站,推出同樣的劇碼,宣傳五一九反戒嚴行動。這一次,來聲援的的黨外朋友比較多了,有林模、胡光明、王國治、李阿生、呂國民、呂洪淑女……等人。

 

這一次的行動,可沒有上一次那麼輕鬆,當我把保麗龍標語牌拿出,圍觀的人群中,馬上竄出兩名壯漢,劈哩叭啦的,把我辛辛苦苦寫的海報標語,幾秒鐘內完全毀掉。我也不還手,也不跟他們理會,我就坐在火車站前廣場中央。我請胡光明幫我照相,現場的情治人員,卻故意站在他面前,阻擋他拍照,我想拿著寫滿標語的長布條,請人照相,可是在現場指揮的桃園市副分局長,一個箭步靠過來,把我的布條搶走,我無可奈何,只好一個人,一言不語的靜坐在那裡……。

 

  下午四點一到,我收拾了一下道具,準備打道回府,剛才那兩名壯漢,一高一矮,衝到我面前,高個子的穿著一件武術館的背心,走到我面前,狠狠的推我一把,就在許多警察及情治便衣人員面前,指著我的鼻子,高聲恐嚇道:「那是乎我擱看著你,我就剁斷你的腳筋!」

 

 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(未完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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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 

第二章  反抗

 

2-4 桃園火車站(上)

 

    

  鄭南榕用自由時代,一期期的鼓吹「五一九綠色行動」,我覺得這不夠,應該要有具體的行動,好引起社會大眾的注意。在台北,黨外的人才太多了,我的行動,恐怕很難引起媒體的注意,因此,我決定回到我的故鄉桃園縣,從那裡開始做起。

 

  一九八六年三月二十一日,我跑去桃園南崁找陳鼎森。他是南崁地區重要的黨外人士,一雙大眼,炯炯有神,一副大嗓門,聲如洪鐘,三杯下肚,喜愛高談闊論。陳鼎森也拉了一位他的好朋友胡光明,一起到他家,共商大計。

 

  首先,我跟他們說明,五一九的意義,接著我表示,我想在桃園火車站進行全台灣第一場五一九反戒嚴抗議行動,想請他們協助我。只見,他們兩人我看你,你看我,在那個時代,我的要求,似乎有點勉為其難,因此我就改變了另一種方式,我對他們說道:

 

  「鼎森兄,你看,你敢有辦法替我借著一隻牛,抑是是牽一隻豬,咱做一張海報,頂面寫著『戒嚴』兩字,蓋佇彼隻牛,抑是彼隻豬的頂頭,這代表台灣人民那無反抗,就親像牛啊、豬啊同款,恁看,按呢好否?」

 

  「哈!……哈哈!……」陳鼎森聽了我的建議,笑得開心極了,連聲說道:「讚!咱來將彼警察仔弄甲戇神戇神!……無問題啦!牽豬牽牛,包佇我身上!我厝邊頭尾去借一咧,就有啦,放心,放心啦!……」

 

  帶著他們的保證,我很滿意的離開了南崁回去台北,好好的計畫下個禮拜六,也就是國定假日三二九,要舉行全台灣第一場反戒嚴綠色行動。

 

  三月二十八日,我發了一份新聞稿,說我們將在三月二十九日下午三點至四點,於桃園火車站廣場前舉行「五一九綠色行動」的第一場示威。同時,我也打了一些電話,希望當地的黨外朋友,也能到現場關心。

 

  三月二十八日那天晚上,陳鼎森臨時才告訴我:「蓋世,慘啊!歹勢啦!牛借無,豬嘛借無。」

  「汰也按呢,咱嘸是講好啊?」

 

  這時,陳鼎森氣極敗壞的向我解釋,他說,我們要借牛借豬,當做示威的道具,話一傳出,情治單位就先我們一步,去找附近養牛養豬的鄰居,嚴厲警告,不得把牛豬借給我們,否則,將給他們好看。情治人員這麼一放話,還有什麼人敢借我們呢?看到陳鼎森一臉無奈,我也不忍心怪罪他。這下子,該怎麼辦呢?

 

  「牽狗啦!欲牽狗,這著卡簡單啦!」我這麼一建議,陳鼎森與胡光明兩人,又覺得此計可行,臉上再度現出笑容。不過,同樣的問題又來了:「欲牽誰人的狗?」

 

  我們三人再度陷入沉思。牛啊,豬啊,狗啊,請牠們當配角,情治單位是拿牠們沒辦法,可是,牠們的主人,若被查到了,往後的日子可不好過!尤其是在純樸的南崁鄉下地區,調查局、警總、或警察,要是他們找上門,一般鄉下人,早就嚇得發呆了,哪敢跟他們理論。

 

我考慮了一下子,只好放棄了原來的計畫,退而求其次,只好去買幾張大型的保麗龍板,然後上面寫上反對戒嚴的標語,另外再畫一副棺材,上面寫著戒嚴兩個字,象徵著台灣的戒嚴,早該壽終正寢了。

 

  三月二十九日當天中午,我們載著一台手推式的卡拉OK伴唱機,幾片保麗龍標語板,先到桃園火車站附近的一家自助餐廳吃飯。我們吃飯時,不斷說話,互相打氣,但三人臉上卻掩飾不了緊張的神情。吃飽了,距離下午預定的示威時間三點鐘,還有一小時多,我們就繼續等待。

 

等待中,胡光明終於忍不住了,他坦白的說,他很緊張,他很怕發生事情。聽到胡光明這麼一講,陳鼎森也忍不住吐露實情:「阮阿母叫我嘸通隨你行,恐驚有代誌,我講免驚啦,伊煞來落目屎,唉,叫我欲按怎是好?……」

 

  已上了攻擊發起線,兩位同志居然在最後關頭,表明了他們心中巨大的恐懼。我該怎麼辦呢?我能舉起白旗,夾著尾巴,撤退而去嗎?不行!我一定要堅持到底!當時,我心裡也是很緊張,也很害怕,因為在戒嚴的那個時代,我們公然在火車站抗議,我們的下場如何,無法預知,那種不確定的恐懼,襲上心頭。要是我也說出我好害怕,我們三人可能就此打退堂鼓了,因此,我就故意談笑風生,自我放鬆,也鬆弛他們兩人繃緊的神經。

 

(未完待續)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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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也不想跟他辯駁,沒錯,他是潑我一盆冷水,但那是事實的冷水,當時的台灣政治環境,就如同我那位朋友所說的,從事反對運動的人,隨時隨地都要擔心牢獄加身,一般人民,若不是漠不關心,就是暗地痛罵國民黨,但叫人民一起走上街頭,在戒嚴之下,台灣人民還不太習慣走上街頭,發出怒吼。


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 

第二章  反抗  2-3 桃園靜坐(下)

 


     於是,從這一週開始,鄭南榕在每一期自由時代雜誌的裡面裡,都刊登「五一九綠色行動」宣傳廣告,在那一則廣告中,他呼籲全台灣的人民,一九八六年五月十九日這一天,每個人身上繫一條綠絲帶,在你家附近的樹上,或鐵欄杆,或電線桿……,綁上綠絲帶,以這樣和平的方式,來表達我們人民的心聲,抗議國民黨的長期戒嚴,他還呼籲,台灣人民一起到台北市龍山寺集合,然後集體步行到總統府廣場,宣誓我們反戒嚴的決心。另外,五一九當天的下午五點十九分,他希望大家一起按機車、汽車的喇叭,企圖透過這樣很簡單的方式,來強化「五一九」三個數字的歷史意義。

 

  這下子,鄭南榕不再是雜誌社的創辦人了,他已搖身一變,成為反戒嚴運動的領導者。有一天,他叫人去買一些綠絲帶,綁了一個蝴蝶結,繫在胸前,自己愈看愈得意,哈哈笑了起來,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,他還印了許多貼紙,上面寫著五一九綠色行動,他派人送去全島的服務處,希望到處張貼。為了響應鄭南榕的綠色行動,我想我總得身體力行,託了一位朋友,花了一百塊,幫我買了一條長條的綠絲巾,我出門去採訪或參加黨外活動,就圍上它,有的朋友覺得很怪異,不禁會問:「查甫囝仔,汰也圍彼條?」

 

  人家一問起,我就趁機宣傳:

  「五月十九號彼一工,大家鬥陣來去龍山寺,咱做伙示威,抗議國民黨的戒嚴體制!……到時,愛會記,著結綠色絲帶,你看好否?……」

 

  剛開始時,我一個大男生,圍著一長條綠絲巾,覺得有點不好意思,但圍久了,也習慣了,膽子也更大,絲巾圍脖子,交叉打了一個活結,走在路上,隨風飄著,倒也覺得帥氣十足。

 

  有一天,我又圍著綠絲巾,跑去台大校友會館開會,一位黨外編聯會的朋友,知道我跟著鄭南榕,正在全力推動五一九綠色行動,他笑著對我說道:「少傻了,沒人會理你們的!黨外公職人員都那麼怕死,誰敢領頭搞這種示威?一般人民,更不願意惹禍上身,誰敢在家門口綁綠絲帶,胸前別上綠絲帶?……你想想看嘛!……唉,我看哪,到時候,只有鄭南榕跟你,這兩個傻瓜會跑到龍山寺去的,……」

 

  我也不想跟他辯駁,沒錯,他是潑我一盆冷水,但那是事實的冷水,當時的台灣政治環境,就如同我那位朋友所說的,從事反對運動的人,隨時隨地都要擔心牢獄加身,一般人民,若不是漠不關心,就是暗地痛罵國民黨,但叫人民一起走上街頭,在戒嚴之下,台灣人民還不太習慣走上街頭,發出怒吼。

 

  正當鄭南榕大張旗鼓,準備全島推動五一九綠色行動時,他卻吃上一件官司。

  事情是這樣的:一九八五年底,地方公職人員選舉,鄭南榕的雜誌,在選舉期間,刊登了一篇文章「一億元滅桃計畫」,這篇文章提到,桃園縣長徐鴻志,涉嫌圖利長榮海運開設貨櫃場的弊案,他為了讓桃園縣議會不追究此事,因此,用三十萬元的代價,來搓掉那些縣議員的調查行動,而負責搓這場圓仔湯的,就是當時正在競選台北市議員的張德銘律師。

 

  此文一刊,張德銘就控告自由時代雜誌社創辦人鄭南榕,以及那時的發行人王鎮輝,指控他們兩人涉及誹謗,及違反選罷法。一九八六年三月十二日,台北地檢處,就依違反選罷法,將鄭南榕及王鎮輝提起公訴。

 

  三月十二日這一天,正好是自由時代雜誌社創辦二週年紀念日,原本是該慶賀的日子,鄭南榕卻飛來官司之禍,因為張德銘告的,妨害選罷法第九十二條,可判處五年以下徒刑,這是公訴罪,無法透過私下和解,將其消案。換句話說,只要這個案子存在,國民黨就擁有五年的徒刑利刃,擱在鄭南榕的脖子上,讓他很難動彈。因此,鄭南榕在雜誌社,一聽到這個消息,一時情緒激動,就站在辦公室裡,大聲吼道:「我絕對不跟張德銘和解!------

 

  鄭南榕的決心,也注定了幾個月後,他被捕下獄的命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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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 

第二章  反抗

 

2-3 桃園靜坐(中)

 

 

  回到台北,隔兩天,我跟自由時代的同事魏廷昱聊起這件事。魏廷昱他是政治受難者魏廷朝的弟弟,桃園客家人,許信良的得力幹部之一,他的文筆生動活潑,他講黨外歷史,更是歷歷如繪,他擔任自由時代雜誌的採訪主任,也是我的頂頭上司,也因為同事的關係,有關過去黨外的歷史,黨外的組織發展,桃園幫的過去等等,他都不厭其煩的告訴我這小老弟。

 

  針對我的反賄選靜坐,我主動向魏廷昱請教,希望能檢討那次活動的缺點。魏廷昱直接了當的批評:

  「你靜坐是沒有用的,問題就出在,你根本沒有動員能力!如果你能找十個人,願意跟你去示威,那麼我就找十個人,來配合你的行動!」

 

  鄭南榕在一邊聽著,也插了進來,他也不希望我搞個人秀。

  我是不是搞個人秀,這另當別論,因為我實在不願意看到,當時號稱制衡國民黨的黨外人士,由人民支持成為議員之後,竟然投票去支持國民黨正、副議長候選人。我的邏輯很簡單,如果我不說出來,又有誰願意說呢?

 

  但是談到動員能力,魏廷昱卻給我很好的指點,對的,我不應孤獨的上戰場,我要去尋找同志,我要培養自己的動員能力。

 

  桃園靜坐之行,讓朋友笑死,但我已不管身邊的嘲笑,腦子裡浮現下一波的運動,那就是------「千人組黨簽名運動」,因為在我們的北方鄰國南韓,反對陣營為了推動民主化,正在如火如荼的展開百萬人簽名修憲運動。我在想,組黨,很難,但請大家來簽名,贊成組黨這件事,應該比較容易,可是,黨禁呢?戒嚴不除,黨禁就依然固我。因此,我很想把南韓的簽名修憲運動,大量報導,以刺激本島的黨外陣營,我把這個想法,跟鄭南榕提了幾次,他聽了之後,也不吭聲,只叫我好好寫文章。

 

  一九八六年三月十日,那一天,下班前,鄭南榕叫我跟他回家,說有事情要討論。當天晚上,吳乃仁也來了,我們三人,就在鄭南榕他家頂樓的和式房間,開始聊起天來。

 

  鄭南榕首先提出他的構想,他說,國民黨在三十多年前的五月十九日,宣布台灣地區戒嚴,因此,他想在今年的五月十九日,發動一場反戒嚴示威。

 

  以當時鄭南榕的身份地位,他的企圖心真不小。雖然他擁有一家黨外最大的雜誌社《自由時代》,可是當時的黨外陣營,是以美麗島事件之後,殘存的勢力如康寧祥,以及美麗島辯護律師群為主的公職的人員,如謝長廷、陳水扁、尤清……等人。鄭南榕的雜誌,不但痛批國民黨政權,讓他看不順眼的黨外公職人員,他也絕不留情。因此,鄭南榕要想登高一呼,各地黨外山頭響應,實在有點困難,但鄭南榕的脾氣就是這樣,他才不管那些公職菁英,會不會共襄盛舉,他想創造一個局勢,讓那些公職,不得不加入我們的陣營。

 

  我們三人討論了幾個鐘頭,鄭南榕就訂下了這個運動的名稱,叫做「千萬人抗議戒嚴運動」,鄭南榕又決定,把這個運動的主要顏色,訂為綠色,因為他看到菲律賓反對陣營,以黃色為主色調,一場百萬人的示威,黃色旗海,好像大海波濤,非常壯觀。綠色是黨外陣營的主要色調,綠色也是一種和平的象徵。

 

  第二天,我一到雜誌社,鄭南榕叫我寫一篇廣告稿,他要利用自由時代雜誌,來鼓吹我們昨晚所討論的「千萬人抗議戒嚴運動」。

 

  經過了一個晚上,鄭南榕自己又把運動的名稱改變了,改成「五一九綠色行動」。我覺得不妥,這名稱,拿來跟千萬人××××運動相比,氣勢太差了,人家南韓是百萬人修憲運動,各地風起雲湧,氣勢非凡,這個「五一九綠色行動」,行嗎?

 

  鄭南榕一邊口述,一邊跟我解釋道:「廣告,重在簡潔扼要,而口號,更要能抓題,五一九,就是強調五月十九日這一天,讓群眾很容易記住這個日期,而綠色行動呢?就是讓人民知道,我們是反對蔣家戒嚴政權,但口號不要搞得那麼可怕,會嚇跑了一些不明就理的人,……」

 

  從這裡,我又學到了廣告行銷的技巧。有時,朋友私下交談時,會拿鄭南榕的文章開開玩笑,「看了他的文章,真不知道他要說什麼!」,可是,偏偏這種人,他改別人的文章,卻是行家,像我寫好了「五一九綠色行動」的廣告稿,經過鄭南榕修改之後,嗯,簡潔有力,我不禁暗地佩服他是個專家。

 

 

(未完待續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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