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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 

第二章  反抗

 


2-3
桃園靜坐(上)

 

 

  我曾經看了一本廣告行銷的書,裡面提到一個觀念,要想推出一項新的產品,不要在市場已呈飽和的大都市,跟人家擠來擠去,不妨先從都市的外圍做起,容易得到媒體的注意,然後再進軍都市。

 

  這個概念,給我一個啟發:「搞運動,何必擠在台北市呢?為什麼不下鄉?對,有機會,我就要回到桃園,因為我是桃園大溪人,先從故鄉做起吧!」

 

  一九八六年年初,地方基層公職人員選舉,黨外推出的桃園縣議員,當選了幾席。這次的選舉,我同時為幾位桃園黨外的縣議員候選人,幕後製作文宣。選舉過後,我就回了台北,可是沒多久,我從報上得知,桃園縣議會議長、副議長寶座爭奪戰,選風敗壞,賄選傳言滿天飛。

 

本來,這個現象,由來已久,沒什麼新聞,可是,報上提到,連黨外所推出的議員,可能也要捲入這場賄選的漩渦。對我這個剛出茅蘆的黨外新生代,實在很難理解,我們用盡黨外的力量,所推出的黨外縣議員,可以把他手中的那一票,投給國民黨正、副議長候選人。

 

  我異想天開的,想要一個人去阻止這件事情!

  一九八六年二月二十八日,我自己一個人,從台北搭野雞車趕往桃園,早上十一點正在桃園縣政府新聞記者室,召開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的記者招待會,會中,有八、九位桃園地方記者來參加。

 

  我發表一項聲明,強調正副議長選舉時,「國民黨的歸國民黨,黨外的歸黨外」,這是我基本的訴求,黨外議員應該把手中的票,投給黨外的議員。

 

  回答了記者幾個問題之後,我便開始在縣政府門前靜坐,並且揚言,明天三月一日,縣議會進行正、副議長選舉時,我會坐在縣議會大門口,現場並做最後的呼籲,希望碩果僅存的幾席黨外議員,不要把他們的票投給國民黨議員。

 

  我在縣政府門口前靜坐,幾位記者,看了我那種可憐兮兮的模樣,不禁暗地竊笑,有一位記者還勸我道:「你不了解當地的政情,靜坐是沒有用的。」

 

  那天是二二八,有一個超級的強烈寒流襲來,整個台灣地區,氣溫急速下降到十度以下,我一個人,靜坐在縣政府大門口,像一條狗,捲縮著身子,不斷發抖。下午二點,我從桃園縣政府轉移陣地,在縣議會大門口前開始靜坐。就這樣,我一直熬到下午五點,才結束第一天的靜坐。然後,我在縣議會附近,找到一家便宜的旅社,沖了個熱水澡,休息了一下,然後一個人在房裡,寫信給朋友,一邊寫信給朋友,一邊聽劉福助的台灣民謠……。

 

  第二天一大早,我就趕到縣議會大門口報到,這一天,奇寒無比,雖然只有我一個人靜坐,但現場多了十來個情治人員,讓我不再覺得那麼孤單。因為絕大部分的桃園縣議員,都各自被兩派的國民黨正、副議長候選人,整批的載離開桃園數天,進行所謂的「自強活動」,實際是集體的「綁票」行為。因此,我坐在地上,用兩個保麗龍寫了二張幽默的標語,一則是「黃昏的故鄉,望君早歸」,另一則是「酒矸通賣嘸?選票不通賣!」。

 

  天氣實在太冷了,氣象局發佈那天是六度的超低溫。我穿的衣服不夠,蹲在那裡不斷發抖,只好站起來,甩甩手,伸伸腿,東跳跳,西跳跳,最後冷得實在受不了,又為了顧及自己的面子,不肯躲到議會裡面避風,我乾脆在外面,旁若無人的唱起歌來……,就這樣熬了一個早上,幸好,有桃園的幾位朋友,如:戴紹青、絲彥華、陳銘城等人,過來看我,給我帶來一股寒流中的溫暖。

 

  我在那裡靜坐一陣子,一輛一輛的高級豪華轎車,接二連三的停在議會門口,只見一個個準議員,手裡拿著一個長條盒子,裡面當裝著當選證書,他們見我蹲在那裡,大都視若無睹,或瞄一下子,就快步而過。就這樣我就一直坐到中午十二時,選舉結果揭曉了:

 

  議長當選人吳烈智,得四十九票,其餘五票分散給四個國民黨議員;

  
  副議長當選邱創良,得四十四票,其餘十票分散給五個國民黨議員;

  黨外議員得零票。

 

  結果揭曉了,也宣告我一廂情願的努力失敗了。

  桃園縣議會正、副議長爭霸戰落幕,議員又一窩蜂步出會場,不少人神采飛揚,從我身旁大步踏出議會大門而過。也沒有半個記者來訪問我,也沒有人來問我的意見,我蹲在地上,收拾一下我的行李。結束了,我該回家了。我把標語牌丟在火車站的垃圾箱裡,搭著火車返回台北……。

 

(未完待續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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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  反抗

 

2-2 少年組黨夢(下)

 

 

  一九八五年代,黨外陣營並沒有一個正式的組織,只有靠各個黨外雜誌,形成一個一個小型的政治團體,透過黨外雜誌,向國民黨的戒嚴體制與黨禁報禁,不斷的向他們挑戰。

 

在眾多黨外雜誌中,鄭南榕的《自由時代》雜誌,老是扮演言論的急先鋒,直劈蔣家政權的心臟。而鄭南榕的雜誌,也被修理的最厲害,因此他聲請了好幾個雜誌社名稱,當做備胎,如《先鋒時代》、《開拓時代》、《民主時代》……等,一個個輪番上陣。

 

雜誌一被停刊,他不但不生氣,反而把停刊或查禁的公文,貼在辦公室內的佈告欄上,嘴上露出洋洋得意的笑容,因為當時政治的資訊取得不易,一本雜誌,若被停刊或查禁,保證大為暢銷,人們爭相搶購。

 

  十二月三十一日,鄭南榕召開編輯會議,會中,他跟我們說:「咱那寫文章批評蔣經國,照國民黨的法令,詆譭元首判三年,但是呢,那是咱組黨,干旦會使判咱兩年而而!哈哈!按呢來講,組黨卡俗!……」

 

  組黨這個禁忌,從自由中國雷震等人,組黨失敗的事件以來,黨外人士一直都無法突破,頂多寫寫文章,罵罵國民黨「鴨霸」,也不敢採取真正的行動,冒然組黨。

 

  伊索寓言有一個故事,一隻兇惡的貓,嚴重威脅到一群小老鼠的生命安全。有一天,這群小老鼠就在洞穴裡開起緊急會議,大家研究,看看大家有什麼法子,來對付這頭惡貓。正在大家百思無解之時,有一隻小老鼠眼睛一亮,高興的大叫道:「有了!我們就在貓的脖子上,掛一個鈴噹,這麼一來,只要牠一出現,不就叮噹作響,我們就可以提高警覺,從容跑掉了嗎?」

 

  「好啊,好啊!太棒了!」小老鼠們興奮的手足舞蹈,高聲大叫。

  「但是,由誰去掛鈴呢?」一隻老謀深算的小老鼠,冷靜的問道。

  「呃……唉……」一下子,老鼠洞穴又呈現一片沉寂,小老鼠們你看我,我看你,看來看去,垂頭又喪氣。

 

  這則故事,就是當時黨外陣營的寫照。我們有一千個理由,組黨有理,但我們沒有幾個人,敢跑上前去,率先掛上那個「鈴噹」。

 

  我跟很多在黨外雜誌社的年輕人一樣,平常聊天時,我們會互相消遣,如「組個黨吧,管他的什麼黨,碗糕黨也好,紅柿黨也好,時代黨也好,深根黨也好,反正三個人就宣布組黨,黨外是什麼,管他的,看看國民黨,敢不敢來抓我們?」開玩笑歸開玩笑,也沒有人真正拿自己的生命自由,去開一個沒有把握的玩笑。

 

  一九八六年一月十二日,這天是禮拜天,晚上我去參加張富忠與范巽綠的婚禮,回家後,我鑽在房間裡,看菲律賓政情報導,我翻到一篇當年艾奎諾被抓,馬可仕政府對他的起訴書,看了之後,有很深的感慨。艾奎諾曾經說過一句名言:  「我一無所有,我也不怕失去。」

 

  依艾奎諾的政治歷練,他是不是一無所有,那是主觀的認定,可是他挑戰馬可仕,曾被判處死刑,長期牢獄八年,最後慘遭政治暗殺,血濺馬尼拉機場,這種「不怕失去」的英雄氣概,讓我獨自在書房裡,沉思良久……。

 

  我想起,以前曾經讀過一段歷史,汪精衛刺殺清朝攝政王,功敗垂成,被捕下獄,他在獄中寫了一首詩:

 

    「慷慨歌燕市,

     從容作楚囚,

     引刀成一快,

     不負少年頭。」

 

  汪精衛命大,坐牢沒多久,就改朝換代了,他成為當時的英雄人物,他的詩,也名噪一時。有時,命運也真會做弄人,同樣的反抗暴政,有的人含冤而死,有的人與死神擦身而過,而後名滿天下。

 

自從我接受了甘地的非暴力思想,我放棄了任何以暴制暴的念頭,我可以認同少年汪精衛「引刀成一快」的愛國情操,但我難以接受,假借任何高貴的名義,用刀子插在另一個人的心臟,結束對方的生命。

 

  看資料看累了,睡吧,我就躺在床上,卻翻來覆去,一時間睡不著。我的腦子裡,浮著一個又一個接連而來的組黨念頭:「我不用任何暴力,我不動刀,我不動槍,我就發表一篇個人組黨宣言,你們抓我,你們關我,隨你們吧,……老是在雜誌上,批判一些公職人員,罵他們沒有膽量,挑戰國民黨的黨禁,而我們自己呢?……」

 

  隔天,我還是照常上班,可是,前一晚的宣布組黨念頭,卻一直擱在心上。隔了兩天,我把雜誌社應交的稿子,交出去了。那天晚上,鄭南榕、吳乃仁、林乾義與我四人,一起去吃宵夜。

 

他們三人都是黨外的前輩,我想就趁這個機會,跟他們陳述我的想法。我就說:「我們現在就來組個象徵性的政黨,只要有人,有名稱,就可以挑戰他們的黨禁。……不知各位的看法如何?目前來看,組一個實質能運作的政黨,比較困難,……」

 

  一向老神在在,不慌不忙的吳乃仁,他留著華勒沙似的鬍子,露出慣有的笑容,婉轉的對我說,那是沒用的,要嘛要一個實質的反對黨。這時我看看鄭南榕,希望他能給我正面的肯定,結果,他跳過了我的問題,也不答可否,只是幽默的答道:「要做,你就去做吧。如果被抓,你在自由時代雜誌社的工作,我還是會幫你保留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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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 

第二章  反抗

2-2 少年組黨夢(上)

 

 

 

黨外雜誌春秋戰國時代陣營裡,有許多志同道合的編輯作家,大家覺得,跟國民黨玩單打獨鬥,會被一一擊破,應該團結在一起,槍口一致對外,才有力量,所以在邱義仁、林濁水、林正杰等人的提議下,成立了「黨外編輯作家聯誼會」,簡稱「編聯會」。我在《台灣潮流》雜誌社上班一陣子,就提出申請,而後正式加入這個黨外新生代的雛形政治團體。

 

以邱義仁為首的《新潮流》雜誌社,著重於組織的發展,在加上「新潮流」本身講求紀律,因此,新潮流在編聯會擁有過半數的影響力。編聯會歷任會長邱義仁、林濁水等皆是新潮流領導幹部。一九八五年十二月,編聯會又面臨會長改選,新潮流推出洪奇昌,而其他派系的人,都紛紛放棄,反正推出來任何人,也無法跟新潮流抗衡,就乾脆讓他一人競選算了。

 

「號稱黨外新生代的菁英團體,怎能一派獨大,一人競選呢?」我看不慣蔣經國一人出馬,一人當選總統;同樣的,我認為黨外推動民主的團體,也應該發揮民主競爭的精神,有參與、有競爭、有選擇,這樣才能考驗民主的精神,紮不紮實。

 

  有一天,我跟一位編聯會的朋友聊起,我說:「我要出來競選編聯會會長。」

  只見他瞪著眼睛,看著我,先是咧著嘴,笑了一笑,然後大聲對我說道:「你別開玩笑了!你才剛出道,誰會投票給你,哈!哈!……」

 

  我不理會別人的恥笑,自己寫起了傳單,一位朋友贊助我,快速印刷印了幾百份,我就這樣,抱著傳單全島去拜票。說起全島拜票,事實上,規模小的可憐,只不過是巡迴全島各地的公職服務處,找一些熱心的黨外編聯會成員,請他們支持。

 

我到宜蘭,請個朋友載我去,回到台北,搭火車直接南下高雄,再從高雄一路北上,有朋友,就在朋友家打地舖,沒地方睡,就投宿火車站前的破舊小旅館,一個人窩在旅館裡,撰寫即將在編聯會發表的政見稿,倒也自得其樂。

 

 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四日,編聯會會長選舉投票日,我的競爭對手是洪奇昌醫師,他曾任馬偕醫院精神科醫師,加拿大公共衛生碩士,出自長老教會的家庭,他說的台語,抑揚頓挫,優美典雅,他是新潮流重要的領導核心幹部,後來,出馬競選國大代表、立法委員,連戰皆捷,是選戰中的常勝軍。

 

而當時的我,辭去台灣潮流的工作,那一陣子,沒有任何收入,我也沒有加入任何派系組織,更是黨外陣營的菜鳥,講的一口不輪轉的台語,就這樣,兩相比較之下,已經註定這場競爭,我幾乎沒有任何勝算,但我只抱著一個信念,「我沒有任何包袱,民主政治的精神,就在參與!」,因此我仍然興致勃勃的,投身這一場大家看來都是一面倒的選局。

 

  當天票一開出來,洪奇昌六十票,我只拿十五票。主席一宣布開票結果,我馬上起立,走向洪奇昌的面前,伸手跟他握手道賀。說來也真巧,過了兩年,也就是一九八七年,因為反對國民黨制定國安法,暴發了「六一二」事件,我與洪奇昌、謝長廷共同遭到國民黨當局起訴。我跟洪奇昌成為同案被告,因此,昔日的競選對手,後來,卻共同在法庭抗爭,一起在街頭戰鬥。

 

  我雖然選輸了,我卻得到了寶貴的經驗,原來,輸的感覺,並不是那麼苦澀,只要我樂在參與,輸贏是由歷史去評價吧!這樣的信念,支持我在未來的日子,接受更多的挑戰。十二月十五日,我那裡也不去,就留在家裡,好好的休息一天,想一想,該找什麼工作,唉,明天再說吧。

 

那天晚上,我就窩在房裡看厚厚的「卓別林自傳」,就讓他傳奇似的戲劇人生,暫時把我帶離開現實生活一下吧。

 

我看這本書,裡面提到卓別林的一段話,讓我有很深的感觸。卓別林由一個沒沒無聞的窮家小孩,因為他的戲劇天才,而聲名大噪,財源滾滾,來自各方的訪客,絡繹不絕。

 

他的一位好朋友奈特顧文,給卓別林一個忠告:「離開百老匯吧!」

  卓別林聽了老朋友的話,也很感慨的說道:「我這麼年輕,又有錢,名氣又大,可是,我在紐約街頭閒逛的時候,卻感到孤獨而難堪……」

 

  看了這段話,我會心的笑了起來,像卓別林這樣名滿天下的人,走在五光十色的紐約街頭,也會孤獨,也會難堪,那一時的落選,又算得了什麼呢?想到這兒,我全身都鬆弛了下來,那晚,睡得非常舒服。

 

  十二月十九日,我為了現實的生活,不得不去向《自由時代》雜誌的創辦人鄭南榕求職。雖然我曾在《台灣潮流》待過,但他卻以老前輩的口吻,對我說道:

「你一切重頭開始,周薪二千元,哦,你是碩士畢業,好,再加個五百元,周薪二千五,……嗯,好,下周開始上班!」

 

  一聽他的口氣,心裡就很不舒服,月薪一萬元,再加一些稿費,簡直就是叫我當學徒嘛!想到家裡的房租,期限就快到了,我也就忍住這口氣,十二月二十三日,我就正式到自由時代上班。加入自由時代,成了我反對運動的轉捩點。

 

(未完待續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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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 

第二章  反抗

 

2-1 人權長跑(下)

 

 

  往後幾天,我常常跑到木柵找翁明志,研究二人預計在十二月八日星期天,從桃園跑到台北市總統府廣場的人權長跑計畫。那時我家住新店,我就常常由新店跑到木柵,或由木柵跑回新店。我在建中或台大,都是班上的接力隊隊員,短跑我是沒問題,但馬拉松式的長跑,卻不曾接受正規的訓練。

 

有一次,我跑了一個鐘頭,喘夠了氣,心裡暗自慶幸道:

  「還好,當初沒設計全島長跑,不然,憑我現在的腿力,一個鐘頭下來,全身大汗,兩腿發酸,全島跑一圈,足足有一千公里,我豈不是要出師未捷身先死嗎?」

 

  十二月八日前一晚,我跟翁明志兩人先到中壢,晚上住在一位朋友的家。夜深了,下了一場大雨,雨勢不停,老翁憂心忡忡的說道:「你看,明天我們要不要延期呢?」

  
        我笑著答道:
「我們已經來了,對外也宣布了,一些朋友也會過來支援,我們還是照計畫去跑吧!」

 

  第二天一大早,真是天助我也,雨小了,到了早上八點,雨竟然完全停了。我們就到徐松川服務處集合。徐松川是桃園市人,政大外交系畢業,曾任許信良縣長的機要秘書,一九八五年代表黨外參選省議員,不幸失敗。那場選舉,我過去他那裡,負責文宣工作,因此也認識了不少桃園地區的黨外人士。這次我的人權長跑,我就是請這些當地的黨外人士如呂國民、呂洪淑女、廖運育、長腳、阿圳……等人,協助後勤補給工作。

 

  八點多,我們十來個集合好了,放了一長串鞭炮,就沿著桃園市兩側街道,邊跑邊發傳單,由廖運育在後面開車壓陣,目標朝向台北市總統府。我跟老翁兩個人,都穿著一身運動服裝,另外披上一件自己裁剪的綠色背心,在背心的胸前,還用一張厚的紙,寫上「人權長跑」四個字,後面貼一張「黨外」,我這樣的打扮,引來不少過路人的側目,剛開始有一點不好意思,後來,人家看我,我就笑著看回去,愈跑,臉皮就愈厚,我跟翁明志兩人,就慢慢的跑離開桃園市。在我們慢跑的時候,有四位情治人員,分騎兩輛摩托車,緊跟在我們後面。

 

  到了早上十時左右,哇,糟了!翁明志不見了!

  「快點,趕快去找!會不會被人抓去了呢?」一位聲援的黨外朋友,在後面焦急的大吼。

 

  那時,汗水不斷從我面頰流了下來,我的心,涼了半截,邊跑邊擔憂:「老翁會被抓嗎?他們敢公然的在街上逮捕我們嗎?……我們又沒犯任何法律,他們憑什麼!……我……我要繼續跑下去,還是……可是,他會半途開溜?……不,不可能的,他不是那種人,我不要這樣亂猜,……老翁啊,拜託,你可要快點出現,不然我一個人,怎麼有辦法跑到總統府那裡去呢?……」

 

  我們只好再回到服務處,然後派兩輛車子,沿著既定的路線,去找翁明志。過了一會兒,消息傳來,找到了,找到了!翁明志人已經跑到龜山了!聽到這消息,我們再搭車子趕過去翁明志那裡。遠遠的,我就看到翁明志在縱貫路上慢跑的背影,心中有無比的慚愧,他沒有開溜,反而一往無前的向前跑,他跑丟了,是因為在桃園市街道上,路不熟,與隊友分開,又沒有辦法連絡,才造成中途分散的插曲。

 

  呂國民等人,送我們到新莊,然後兩輛車子就折回桃園,接著下來的路程,就靠我們兩人,自己去完成了。

 

  日正當中,飢腸轆轆,吃碗麵,歇歇腿,再上路吧。

  接著,又是一個漫長的路程,我們是跑跑走走,走走跑跑,只巴望早點到台北。我們從新莊,一路殺到中興大橋,再跑到台北火車站,把兩人隨身的行李,寄放在火車站投幣式的行李寄放箱。然後,在候車室小睡一下。

 

  重要的時刻,終於來臨了!

  昨天,我們已發了新聞稿,對外宣稱,十二月八日下午六時,我們人權長跑成員,將準時抵達總統府廣場,向蔣家政權抗議,不容再剝奪台灣人民的人權。

 

  我把一些重要的聯絡電話,以及善後事宜,再度跟老翁說明白,然後,兩個人就目標總統府,往前邁進,我們穿過了地下道,邊走邊發傳單,再跑過新公園,沿途發傳單的時候,很多路人,表情訝異,好像是看見了兩個瘋子一般……。

 

  下午五點四十五分,我們抵達總統府廣場前,最靠近總統府的一根水銀燈,站在那裡,我好高興的大叫:

 

  「總統府廣場,我們終於到了!」這是蔣家政權的禁區,這是黨外人士示威的禁地,這是蔣氏父子接受群眾萬歲萬萬歲的廣場,而現在,廣場就在我們的腳下!

 

  可是,我的興奮支持不到一分鐘,一陣寒風吹來,把我拉回到現實。

  我們對外發布新聞,現場卻看不到半個記者,我們打電話告訴一些朋友,卻看不到半個同志過來聲援,天色愈來愈暗,寒風愈來愈強,往來只有稀稀疏疏的車輛,連我原本預期的,總統府的憲警人員,鎮暴陣勢,完全看不到,只有突然襲來的孤獨與失落。

 

老翁就坐在廣場前介壽公園的紅磚道路上,他在那裡休息,這時,有一位雜誌社的朋友,拿著相機趕來。我就跑到總統府最前面的水銀燈下,兩手拿著黨外綠十字,中間有台灣的旗子,站在那裡,想要照一張相。在照相之前,有一位憲兵走過來,不太客氣的說道:

 

  「喂,你們在做什麼,快點走開!不要站在這裡!」

  看了看他,我也不想跟他理論,只好答道:

  「好的,我們照完了相就走。」

 

  六點多,台北已經拉下了夜幕,我的內衣全被汗濕透了,冷風吹得我打了幾個寒顫,空曠的總統府廣場,幾百公尺外,只有幾個稀疏的身影,我們拖著一身疲憊,踏上歸途。這時,我的腦海裡浮起,一位老朋友的話:

  「不要期望太高,也不要失望過早。」

 

  很好,沒有掌聲的戰,我們已經打了,應跑的路,我們已經跑了,…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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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 

第二章  反抗

 

2-1 人權長跑(上)

 

一九八五年十一月十五日,為期十天的台灣地方公職選舉落幕了,競選台南縣長的陳水扁,捲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旋風,政見會上人山人海,可是,結果揭曉,陳水扁竟落選了。落選之後的陳水扁,屋漏偏逢連夜雨,他與妻子吳淑珍在台南縣沿街謝票時,一名男子張榮財,竟然開車直往謝票的人群撞上去,吳淑珍當場被撞倒,雖經火速送醫急救,保住性命,但下半身卻完全癱瘓,註定後半輩子要與輪椅為伍。

 

十一月二十一日,我搭著魏廷昱的車子,與江鵬堅、李勝雄、許主峰、張立明、李寧等人,一路驅車奔往台中榮總分院,探望吳淑珍。

 

我們到了台中榮總分院,直接走到加護病房,首先看到陳水扁,他面色鐵青,神情憔悴,兩眼佈滿血絲,不知幾夜沒好好睡個覺。我們隔著玻璃,看到躺在加護病房的吳淑珍,身上插滿了管線。

 

看到這樣的情景,我心裡有說不上來的難過,前一個禮拜,活蹦活跳的一個人,而現在卻躺在加護病房裡,靠著身上各種管線,身邊各種儀器,與死神在做肉搏戰,縱使贏了,下半身,也要癱瘓一輩子。隔著玻璃,望著吳淑珍,我也不知道她現在是睡著還是昏迷,只有在心裡默默祝福她,早一點活過來,只要活著,就還有希望。

 

台中歸來,我還是繼續過著忙碌的日子,我知道,人無法一輩子風平浪靜,更不能因為前面有狂風暴雨,而不敢向大海挑戰。

 

我有一個好朋友,叫做翁明志,他跟我同年齡,一九五八年生,金門人,政治大學畢業,在學校期間,他就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,朋友都稱他為「翁大俠」。他在政大讀書的時候,有一次因為木柵淹水,他租的房子淹水了,他的書籍家當全泡湯了,剛好那時候,立法院剛剛通過國家賠償法,翁明志便一狀告到法院,要求國家賠償,他因這個事件,而上了媒體,成了校園內的焦點人物。後來,他參加市議員選舉敗北,而後投身金門馬祖自救運動,要求解除金馬地區戰地戒嚴,恢復金馬人民應有權利。

 

透過朋友的介紹,我們就成了高談闊論的好朋友。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晚上,我跑去木柵找他。我向他說明,十二月十日是世界人權日,一九七九年的美麗島事件,就是為了紀念這個世界人權日,而爆發了流血衝突事件。時隔多年,每年的世界人權日,黨外都有固定的紀念活動,但我想來點創意。我跟翁明志提議三種方式:

 

第一、人權行軍,徒步巡迴全島,拜訪各地黨外人士;

第二、抗議示威,跳島戰術,一個城市接著一個城市的不定點示威;

第三、人權長跑,桃園跑到台北總統府,短距離的慢跑。

 

翁明志聽了聽,他說道:「我贊成第三個案,桃園那邊的人,因為我助選過,比較熟,後勤補給較沒有問題,距離短,容易做得到。」

  

我本來不贊成,心想跑這麼短,會讓人笑死了,可是再想一想,他說的也沒錯,我們要先挑可行的方案,成功了之後,將來再做高難度的。

 

  好,就這麼決定了!

  離開翁明志他家,我滿腦子「人權長跑」的念頭,心中無比興奮。

 

  十二月二日,我去自由時代找鄭南榕,請求他幫忙。鄭南榕是黨外雜誌界的一個怪傑,他原本也參加許榮淑的深根雜誌社,擔任一個並不重要的角色。他經常扳著一張撲克牌臉,臉上難得有一絲的笑容,是個老菸槍,薰的滿嘴的牙齒,好像七零八落的違章建築,帶著一副眼鏡,陰沉沉的,叫人很難以親近。他不擅寫文章,寫出來的文章,人家不知道他在扯些什麼東西,他更不善於演講,一位朋友曾經這樣幽默的挖苦他,「鄭南榕參加政見會,主辦單位一定叫他第一個上台,反正剛開始沒有什麼觀眾,才不會把人群都趕跑了!」。

 

  像這樣的一個人,不會講,不會寫,外表看起來,沒有什麼親和力,朋友對他也不看好,可是,他讀的是台大哲學系,他的思考,比一般人敏銳,他對於工作,更有超乎常人的狂熱,這兩個特質,奠定了他創辦自由時代雜誌社的成功基礎。首先,他靠了一筆貸款,找了一些人馬,掛起了自由時代的招牌,就開始經營。

 

  《自由時代雜誌》所標榜的是,「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」,因此,在短時間之內,這本雜誌,成了挑戰蔣家政權的急先鋒,有一度,鄭南榕把遭到暗殺的江南,他所寫的《蔣經國傳》,分期刊載在《自由時代雜誌》上,而洛陽紙貴,轟動一時。

 

鄭南榕辦雜誌,除了有無比的勇氣之外,更有永續經營的企業理念,他非常照顧員工的福利,他讓員工去學習管理課程,他讓員工享有汽車貸款,自由時代員工的薪資,比起其他的黨外雜誌社,來得較優厚與穩定。

 

  我跟鄭南榕並不熟,但從朋友那裡得知,他是個很有俠骨義氣的人,我就厚著臉皮去找他。見了面,我簡單的說明,我的「人權長跑」的計畫,我跟他請求道:「我要印人權傳單,這件事,請你幫助我!」

  
        他聽了一聽,也不多問,我到底在搞什麼活動,就淡淡的一句話:
「好啊,稿子拿來,我就幫你送去快速印刷。」

  結果,沒幾天,我就從他的雜誌社,興沖沖的抱了一堆傳單回家去。

  這件事,是我第一次跟鄭南榕直接的接觸,也開始了我跟鄭南榕短短幾年的友誼。

 

未完待續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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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1-8 我看甘地傳

 

  一九八五年二月四日,我媽媽入院檢查,準備進行人工頭蓋骨更換手術。雜誌社的工作,我跟許榮淑請辭不成,便改成請長假,讓我能到台大醫院照顧我媽媽。這段日子,過的比較平靜,我暫時離開黨外雜誌,也擱下了全島行軍的夢想,人在醫院裡,有很多時間,去思考生老病死的問題。

 

  我媽媽從一九八五年二月一直到十月,八個月內腦部連續開過三次刀,負責手術的是台大教授洪慶章。我媽媽以她堅強的求生意志,一次又一次的進出手術檯,而後慢慢的恢復健康。每次在醫院照顧她時,我就帶了一些書,充分利用時間。我那時候有個習慣,常常愛背著一個包包,跑來跑去,但不論我去那裡,我的包包內,一定放一本書,或是政治人物的傳記,或是世界文學名著,或是企業管理專書,……我都利用等車的時候,或排隊,或等人,抽空看書,這樣子,積少成多,一個月可以看好幾本新書。

 

  這裡我說了那麼多,主要是要提起一件事,這件事,使我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小伙子,開始學習深沈的思考,展開我往後數年的非暴力抗爭運動。

 

  十月間,我媽媽最後一次開刀,我照舊去醫院照顧她。有一天,我利用空檔,跑去逛逛書店。東翻翻,西翻翻,看到一本遠景出版的《甘地傳》。這本書,厚達六百五十頁,由許章真先生翻譯的。嗯,買下來吧,厚厚的一本書,讓我在醫院裡,可以慢慢的看。

 

  就在那半個月間,我一邊照顧我媽,一邊仔細研讀《甘地傳》。那時候,台大病房的光線,並不十分明亮,白天的時候,我可以在病房裡看,到了晚上,就略顯照明不足,我就自己搬一張椅子,跑到外頭走道,照明設備充足的地方,坐在牆邊,一頁一頁的看《甘地傳》……,偶爾,三三兩兩的探病訪客,從身邊經過,我也沒察覺,我整個人,沈浸在這本印度聖雄傳奇一生的歷史。我看了第一章,就深深的著了迷,每天迫不及待,有個空檔看這本書。

 

  一八六九年十月二日,甘地生於印度西岸波班達,一九四八年一月三十日,甘地在印度新德里遭到暗殺而不幸逝世。他以絕食、祈禱、入獄等非暴力抗爭,領導印度人民脫離大英帝國的統治,他提倡「愛與非暴力」的哲學,強調以非暴力對抗暴力,以不合作對抗高壓統治,他的一生,就是印度獨立運動史的寫照,印度人尊稱甘地為聖雄,是印度的國父。

 

  我很喜歡讀世界偉人傳記,每一個偉大人物,在他所處的那個時代,他所做的事,一定有了不起的地方,而成為後代子孫,學習的榜樣。我剛開始看甘地傳,最叫我訝異的是:「為什麼甘地這一個瘦瘦、乾乾、矮矮、聲音柔若女子的人,外表看起來,手無縛雞之力,而手中又沒有槍砲彈藥、更沒有飛機坦克車,居然能讓大英帝國降下他們的國旗,灰頭土臉的離開印度,他靠的是什麼力量?……」

 

  其實,我最早接觸甘地事蹟的,是中學時代的歷史課本,提到印度的獨立運動時,一筆帶過而已。我第一次接觸較有系統的甘地研究,是在讀台大政治系時,從圖書館借回一本《甘地與現代印度》,這本書,是吳俊才寫的,他是我同班同學吳玉山的爸爸。吳俊才他曾經擔任駐印度大使館的外交官,是研究印度方面的專家,曾擔任政大東亞研究所所長、國民黨副秘書長、中視董事長。

 

  一九八三年七月間,我的軍中同寢室的同仁,買了薄薄的一本《甘地自傳》。我借來看,甘地他的坦誠披露,闡述追求真理的歷程,讓我印象深刻。這是我讀的第二本甘地傳記。以前,還沒親自投入反對運動,看甘地傳記,看過就看過了,頂多感動而已。可是,我加入黨外陣營以後,拿起那本厚厚的《甘地傳》閱讀時,不啻叫我心中充滿了亮光!

 

  一九八七年十月間,我在台大醫院照顧我媽媽的時候,所買的《甘地傳》,是我所看的第三本有關甘地的著作。因為在此不久,我才發動過一次,流產的「人權行兵」,還把朋友搞得灰頭土臉的。看完了那本《甘地傳》,最是叫我獲益良深!我才知道甘地發動非暴力抗爭,不光憑著他的意志力而已,抗爭活動要搞成功,需要講究策略,妥善計畫,培訓人才,選擇時機,抓住議題,訴諸輿論等等,要有這樣一套的程序,才能成功的完成一樁抗爭行動。反過來看看自己的人權行兵,我不禁笑了,好像在鏡子裡,看到嘴角邊幾顆飯粒,這麼小的幾顆飯粒,怎麼沒揮了下來?我的人權行兵計畫,好像一個手無寸鐵的唐吉訶德,要向巨大的惡靈風車宣戰,風一刮,就把唐吉訶德吹到草叢裡去了。

 

  我沒有群眾,我更沒有計畫去動員群眾,也沒準備去向群眾宣揚,以一己之力,從南走到北,沒有策略,沒有計畫,沒有預期的目標,只有心裡不斷重覆播放的「我反對蔣家政權」,這樣血氣之勇,又怎能成功呢?

 

  台大醫院期間,我有充裕的時間,靜下來讀甘地傳,讓我能做深沈的思考,好好的反省,過去的我是那麼幼稚無知,雙手長度有限,卻想擁抱台灣島,臂膀肌肉薄弱,卻妄想扛起革命大業,過高的自我期許,把自己壓得喘不過氣來,想到這裡,我不禁笑了,原有的壓力也鬆弛了,我的眼睛,也更加明亮,我看到我將來要走的道路…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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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1-7人權行軍(下)


那天下午,電話不斷,大都是來勸阻我的。周伯倫勸道:「你去,一定會被抓,何必呢?將來還可為黨外做更多的事!」編聯會最有影響力的人物,大家都習慣暱稱他為「喇叭」的邱義仁,他也來電勸我:「再三思考!」林正杰也打電話來說道:「你一個人走,效果不大,後果是沒有什麼,你應當專心寫一些心路歷程的文章!」

另外,我大學的老同學張所鵬也極力勸阻我,他提出三點理由反對,最後更語重心長的問我一句話:「你難道都不考慮自己的家庭嗎?」……

一整個下午,朋友善意的電話,不但阻擋不了我,反而更讓我下定決心,我很天真的認為,也這麼自我期許:

     「自我要求,比要求他人更重要;
     自我犧牲,比犧牲他人更高貴。」

坦白講,我當時沒有一點恐懼感,也管不了什麼抓不抓,關不關的問題,只圖個浪漫一場,快意恩仇而已!

我一定要走,別人再怎麼反對,我還是要走。這樣的心理壓力之下,我原有的十二指腸潰瘍,又發作了,整天隱隱作痛。我媽媽上台大醫院做檢查,過去所開過的腦部骨瘤手術,台大洪慶章教授說,還要再動一次手術,換一小塊人工頭蓋骨,這事情,也讓我心頭憂心忡忡。這下子,我該怎麼辦?……

隔天,我向許榮淑提出辭呈,但為她挽留。

我想離開雜誌社,實踐人權行兵是一個理由,但心中更強烈的動機,則是我討厭每天趴在雜誌社裡,寫,寫,一直寫,成了一位批判他人,而不願自我實踐的寫稿匠!這時,我再也無心替雜誌社寫文章,這下子,可苦了謝志祥一個人,讓他獨撐雜誌社的編務工作。

一九八五年二月一日,幾位朋友決定,當天晚上八點,要約我到黨外公共政策會的會議室,好好的跟我談一談。

前一天,我寫好了一份聲明,請人家幫我打好了字,我準備大量的影印,由南走到北,一路走,一路發,我那份簡短的聲明如下:


     
我們的抗議---

    言論自由是基本人權的堡壘,
            而學術自由
是言論自由的最後防線。
     我們不認為言論自由,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可以任由政府以非
法手段,加以剝奪;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們更不認為學術自由,
     可以任由政府以司法手段,加以箝制。
     為了維護學術自由與言論自由,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們不得
不向政府提出最嚴重的抗議。
   
    

晚上八點左右,黨外界的朋友,紛紛抵達黨外公政會會館,共有謝長廷、劉守成、田秋堇、邱義仁、賀端蕃、吳乃仁、吳乃德、曾心儀、黃嘉光、陳錫福、周伯倫、程福星等十二人。

一開始,這些朋友,每個人都以不同的觀點,勸我打消個人人權行兵的行動,我的臉上,雖然不願意插著投降的白旗,但我的心裡,已經慢慢的軟化了,我心想:「這十幾位黨外的先進,比我早出道,比我有更多的歷練,雖然我的構想,自認為很有創意,但是沒有朋友的支持,我怎麼能夠完成千里跋涉的行動呢?……不!不行!我不能這樣輕易放棄!……但是,由南到北,我又認識幾個朋友?誰又願意支持我呢?……」

就這樣,我靜靜的聽著他們的勸阻,而不作任何辯解,因為我的決心,已經開始動搖了,再耗下去,只是為自己的面子,不願意輕易俯首稱臣,承認自己的無知與衝動。

快要十點了,自由作家曾心儀直接了當的一句話,要求我不要再固執下去,她神情嚴肅的對我說道:「我們黨外運動,是要求團體行動的,現在,大家一致反對你,將來要是你出了事,我們也無法支援你!」

賀端蕃,長期從事勞工運動,一副削瘦的臉龐,兩眼炯炯有神,留著一撮鬍子,一頭散髮,好似雜草叢生,他說起話來,簡捷有力,咄咄逼人,最後,輪到他發言,他不客氣的說道:「今天晚上,我們由八點開到十點,整整兩個鐘頭,就因為你一個人堅持,而浪費了我們十二個人,總共二十四個鐘頭的時間,這樣吧,就請你暫緩二十四個小時,再考慮考慮,要去你就去吧!……」

聽完了曾心儀與賀端蕃的話,我原先鋼鐵般的意志,早就像破碎的城牆,一塊一塊的磚頭,紛紛剝落,而後宣告倒塌了。這時黃嘉光笑著臉,拍拍我的肩膀,說:「行啦!咱去飲酒啦!」

我跟著大家,走出了公政會,我的臉,雖然擠著笑容,但擠得好勉強,我就像一個苦練多年的田徑選手,到了田徑場上,臨時被宣佈資格不符,不得不垂頭喪氣,悻悻然的離開場地。我跟大家去台大對面的大學口,一起吃火鍋。

「人權行兵」這齣戲,就在熱騰騰的火鍋湯,所升起的熱氣中,宣告落幕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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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1-7人權行軍(上)

 

一九八五年黨外雜誌陣營,百花齊放,百家齊鳴。國民黨政權視之為眼中釘,肉中刺,新聞局常動不動就把一期的黨外雜誌禁掉,或者乾脆一點,下令停刊,不准他們發行該份雜誌,而軍事機關的警備總部,更扮演言論思想的打手,他們公然的衝去印刷廠,搶走尚未發行的黨外雜誌,也經常四處去書報攤,查扣黨外雜誌。因此,每當他們一有行動,搶的搶,扣的扣,讓黨外雜誌的負責人,經濟損失重大,精神的壓力更大,每期雜誌要出刊,就是跟他們玩捉迷藏的時候。

 

國民黨玩久了,覺得這樣太費力了,乾脆直接對人下手,因此,許多黨外雜誌的負責人、編輯、作者等人,常常吃上言論官司,而遭判刑。例如,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底,《前進雜誌》楊祖珺、蔡仁堅等人被判八個月,而陳水扁、黃天福、李逸洋等三人被判一年。

 

陳水扁等三人的案件,我們通稱做「蓬萊島事件」。陳水扁是《蓬萊島》雜誌社的社長,黃天福是發行人,李逸洋是總編輯,這份黨外雜誌在一篇的報導裡,批評當年台大哲學系事件的主角馮滬祥,說他的作品是抄襲的,馮滬祥便控告他們誹謗,並要求民事賠償。

 

這個事件,一審法院宣判之後,黨外陣營為之群情激昂。以前,雜誌任你抄,任你禁,任你跑去製版廠,搶走剛做好的版,而現在卻「軟土深掘」,把一個誹謗罪的言論官司,搞成將人關入牢裡的刑事案件,士可忍,孰不可忍!年少氣盛的陳水扁,聆聽法院判決之後,當庭發表聲明,放棄上訴。

 

為了聲援「蓬萊島三君子」,我在《台灣潮流》的編輯會議上,提出我的構想,我認為,國民黨這樣任意把黨外雜誌的負責人,送去牢裡,若我們不抵抗的話,他們會愈抓愈多,而黨外雜誌會一家一家的關門,因此,我提出我們要有一套全島性的「人權行軍計畫」,也就是,動員群眾,走上街頭,像菲律賓人民那樣勇敢的走上街頭。

 

我的構想,得到其他編輯的贊同,我心裡非常高興,自從我一來上班,就提出長跑運動計畫,一直都沒有什麼迴響,經過了四個月之久,時機總算到了,我便很興奮的埋頭寫下一篇長文,<和平的走上街頭------黨外『人權行軍』>,在文章中,我呼籲,當蓬萊島三君子陳水篇等三人,舉行全島行軍時,支持黨外運動的群眾,大家應該勇敢的站出來,陪著他們走上街頭,凝聚黨外的力量。

 

一九八五年一月二十五日,美國參議員甘迺迪與參議院外交委員會主席裴爾,邀請陳水扁赴美訪問,許多黨外人士紛紛前往桃園機場送行,我也跑去那裡採訪。陳水扁離開台灣之後,他的太太吳淑珍,以家屬身分提出上訴。

 

因為,陳水扁當庭聆判,未經磋商,立即宣布放棄上訴,勇氣十足,但許多關心的朋友,卻擔心他被判一年而做牢,律師資格將喪失,更沒有辦法回到故鄉競選台南縣長,為了延長戰線,有的朋友就積極建議,一定要由家屬上訴,繼續打官司,而爭取更多的時間及空間,從事體制外的戰鬥。

 

當然,陳水扁這樣的轉折,一定有他說不上來的苦衷,但不諒解他的人,也因而批評他,話講太大聲,然後又縮水了。

 

因為家屬提出上訴之後,可預見的未來,仍以法庭的鬥爭為主,而我所提出來的「人權行軍」計畫,好似一陣煙火,大家看過也就忘了。

 

那時我年輕氣盛,也不去考慮當事者的感受,就暗自決定:「如果大家不出來,一起走上街頭,那麼我一個人總可以吧?……我一個人由屏東,一路走上來,最後跑到總統府,向蔣經國遞交一份抗議書,就這樣!我一個人也可以『人權行兵』!」

 

一月三十日,我抱著我滿腦子的人權行兵念頭,跑去找李敖,向他請教。這是我第一次遇到這位傳奇性的人物,他約我在環亞飯店吃飯,以後我陸陸續續跟他見了幾次面,也親自去過他家拜訪。

 

他身高一百七十三公分,略為發福的身材,講話的速度比一般人快,聲音非常溫柔,帶著一副眼鏡,鏡片底下是一雙瞇成一線的眼睛,說起話來,笑嘻嘻的。他家裡的陳設,以書為主,書房有書,客廳有牆壁有書,廚房有書,連廁所也擺著書。他的書那麼多,難怪寫起文章來,引經典,吊吊書袋子,弄弄洋書包,資料可是滿山滿谷。

 

有一陣子,我最迷他的文章,因為他的白話文,寫的是一流的,很難得看到拖泥帶水的長句子,或味同嚼蠟的西式語法。這也無怪乎,他曾在文章上自我評價,寫白話文的排行榜上,前三名是李敖、李敖、李敖!

 

我見了他,說明了來意,他聽了之後,笑著說道:「蓋世,你這個『人權行兵』計畫,我反對。第一,你不適格,你又不是當事人啊!第二,對象不對,你千里迢迢,由屏東一路走上總統府,你要呈給蔣總統什麼聲明?他就是該打倒的對象啊!」

 

他是社會的名人,蔣介石時代的政治犯,黨外雜誌上犀利的巨筆,而我只是初出茅蘆的小伙子,雜誌社裡的新手,能夠與他見面,我已經很高興了,因此他怎麼說,我就隨他說,也不便跟他辯駁。

 

我只有一個很簡單的邏輯,人權行軍草案是我擬的,雜誌也發表出去了,我不想抱怨別人做不做,我總得自我實踐,以自己的雙腳,來檢驗自己的主張。因此,跟李敖說聲再見後,他雖留給我很好的印象,但我並沒有改變我的想法。
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未完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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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1-6 學習台語(下)

    
     八月二十七日,我第一天上班,就參加《台灣潮流》的編輯會議,會議中,我提出來,我想寫一系列的專題報導:「世界各國反對派的活動」。于良麒總編輯贊同我的意見,就叫我去搜集資料,動手去寫。從何下手呢?就從我們最鄰近的國家,菲律賓的反對運動開始吧。

   當天晚上,我馬上去中國時報,找我的台大政治系同班同學張所鵬。在大學裡,我們是非常要好,兩人又同時酷好文學,喜愛跑步,他幹過台大政治系學會總幹事,台大畢業,考上政大東亞關係研究所,而後到《中國時報》任職。我找到了他,他很親切的協助我找資料。

       《中國時報》所做的簡報工作,相當完備,我要的是有關菲律賓的政治,一整個檔案夾,由一九八三年一月到一九八四年八月,凡是有關菲律賓一年半來的政情簡報,大都搜集在這裡。那個晚上,我從頭到尾翻過一次,菲律賓的民族英雄艾奎諾,返鄉不成,血濺馬尼拉機場的事蹟,讓我感觸良深。 

 

  死亡是什麼呢?如英國大文豪莎士比亞所說,死亡是------「那一去不返而未經發現的異鄉」! 

 

  看完了那一本簡報,就好像似看了一部驚心動魄的政治風雲錄!艾奎諾的死,使得菲律賓的反對派勢力風起雲湧,而艾奎諾遺孀柯拉蓉女士,自然而然成了反馬可仕政權的領導中心。 

 

我一邊看簡報時,特別注意一位人物,那就是艾奎諾的弟弟,他的活動力很強,擅長搞示威遊行,後來又繼承他哥哥,而當上了參議員。艾奎諾遇刺身亡之後,他的弟弟曾經發起一項「長跑示威」,他率領一群人,由艾奎諾的故鄉,穿過軍警層層的阻撓與打壓,一路長途慢跑,最後抵達馬尼拉機場,他企圖喚醒菲律賓人民,不要忘記艾奎諾血濺馬尼拉機場的事件,人民應該繼續站起來,反抗獨裁者馬可仕。 

 

  菲律賓能,我們為什麼不能?

  艾奎諾弟弟所發動的長跑運動,給我一個啟示,只要有組織,有動員,找一群人長跑,所花的成本很低,只要敢,就可以上媒體,就可以影響更多的人民。這個構想,我想了好幾天,愈想愈興奮,興奮到有一天,午睡時,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! 

 

那天晚上,吃過了飯,我就找雜誌社同事謝志祥討論。他讀台大電機系,是我台大大陸社的學弟,人很聰明,留著一撮鬍子。我們那時候的黨外雜誌界,有不少台大前後期的學長學弟,一個拉一個進來,因此,有時一家黨外雜誌社,裡面清一色都是台大畢業的。有時我們會碰到一些關心的朋友,問這樣的一個問題:「你是台大畢業的,為什麼不出國留學?唉,真是『呆呆』!」 

 

  我跟謝志祥提出了﹁長跑運動﹂的概念。他比我早進雜誌社幾個月,對黨外雜誌的現況,也比較了解,而我呢,好像初生之犢,一股熱情,只想往前衝。我向他說服道:「……這個構想可以的話,我們要趕快成立『長跑運動籌備委員會』,為長跑運動來籌募基金,以長跑來當做我們現階段奮鬥的目標,更可考驗我們黨外新生代動員組織的能力!……」 

 

  他沒有潑我冷水,但也沒有感到很大的興趣。

  第二天,我費盡心血,完成了我在黨外雜誌的處女作,「菲律賓反對黨組織動員------艾奎諾事件」。初出茅蘆的我,完成這篇稿子,興奮無比,就好像我為台灣的反對運動,找到了一把通往自由之門的鑰匙。那天,我又找于良麒談,問他是不是可以一起來推動? 

 

「長跑運動?」于良麒瞇著疲憊的眼睛,露出慣有的笑容,婉轉說道:「你這意見是很好,不過,我現在忙著編聯會,比較難分身,長跑運動這事情,暫時緩一下吧!」 

 

  總編輯這麼一說,我還是不死心。過一會兒,許榮淑由外頭回到雜誌社,我找到機會,主動再跟她提起。她對於我長跑運動的構想,不置可否,倒花了一些時間,向我說明,她的台中服務處,辦一些活動,老是遭到警備總部的阻撓,她愈講愈氣,愈氣就講愈多……,我也插不上嘴,只是靜靜的聽,然後把擠在喉嚨裡的長跑運動計畫,再度吞了下去。 

 

  許榮淑,屏東人,師大畢業,原本過著相夫教子的平靜日子,美麗島事件之後,她以受難家屬出馬競選,高票當選立法委員,再度競選,又以十九多萬全國最高票,連任成功。張俊宏關在軍法監獄,許榮淑擔任立法委員,又身兼父職,每天過日子,就像在跟時間賽跑,忙碌非常。 

 

不過,再怎麼忙,輪到會客的那一天,她常常煮一鍋雞湯,提去給她的先生張俊宏,當時,我只是對他們革命夫妻的處境,感到同情,日後,直到我自己親自入獄,才深深的體會到,隔著玻璃,拿著電話筒,匆匆幾分鐘的會面,然後捲簾鐵門降下,揮手跟家人道別,那種親愛家人,鐵窗相隔的滋味。 

 

  不過,聽完了許榮淑的訴苦,我的長跑運動計畫,在雜誌社內,就胎死腹中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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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 

1-6
學習台語(中)

 

 

  有一天,我自己一個人,跑去台北市長老教會的雙連教會聽演講。長老教會總會總幹事高俊明牧師,在美麗島事件中,他藏匿了國民黨欽命要犯施明德,而被捕入獄,過了幾年,他出獄了,雙連教會為他舉辦這場釋放感恩禮拜。

 

  當晚,雙連教會樓上樓下,擠滿了人群,我坐在樓上,懷著很虔敬的心情,看著講台上的高俊明牧師。他原可以避免這場牢獄之災,他也可以避免妻離子散,但為了救施明德,個人的安危,卻置諸腦後,這種宗教家的情操,讓我對他肅然起敬。

 

  聽完了他的演講,我深受感動,也暗地讚嘆:

  「太美啊,太美啊!伊的台語,實在足優雅!……平平是台灣人,為啥米伊會當講彼呢美,我講的卻彼呢無輪轉!……希望有一工,我會當像伊仝款,發表優美的台語演講!……」

 

  我決定要練好台語。當我的朋友,參加托福補習班,聽ICRT,我卻每天帶著隨身聽,聽自己錄下的台語廣播劇,如吳樂天「廖添丁」、或俊明等廣播名嘴的歷史講古。聽這些台語廣播劇,就練台語而言,是有幫助,可是廣播劇本身,不是打打殺殺,就是充滿怪力亂神,再加上講沒幾分鐘,就來個「人蔘大補丸」、「強精固腎丸」等藥物廣告,誇大不實的藥效,疲勞轟炸的廣告術語,聽久了,也挺厭煩的。

 

  有一天,我跟許榮淑的小兒子張容彰聊起,說我想練台語演講,他眼睛一亮,跟我說道:「江叔叔,我爸爸留下一些台語演講錄音帶,你可以拿來聽聽!」

 

  那時,他爸爸張俊宏人還在軍法監獄裡,我們的台灣潮流雜誌社,就在他和平東路的住宅內辦公。張容彰翻出了他爸爸留下的錄音帶,大都是美麗島時代,那些黨外人士的政見演講帶,有康寧祥、康水木、張俊宏……等人。

 

看到這些台語演講帶,我如獲至寶,因此,每次雜誌編完了,也不急著馬上回家,就窩在張容彰的房間裡,一遍又一遍的反覆聽那些錄音帶,我把這個當做一大樂趣。當時,在三台的台語節目裡,是可以學點台語,但中午時段,常常只有半個鐘頭的台語笑鬧劇,晚上,每一台也只能有半個鐘頭的歌仔戲,或台語的鄉土劇,從這些節目,所學的台語辭彙,要運用到政治上,並不夠用,因此,我把所能聽到的台語政見錄音帶,當做很重要的學習寶庫,經常反覆的聽,反覆的對嘴練習,好像在學習外國語言一樣。

 

  我這樣牙牙「學台語」,進步了多少,除非別人指正,自己也不太清楚,因此,我在家裡,弄了兩部錄音機,當做道具。首先,我用第一部錄音機,放康寧祥的演講錄音帶,然後戴上耳機,再找一面鏡子,放在桌前。

 

錄音帶裡的康寧祥,用那粗獷吵啞的聲音,呼籲人民支持黨外運動,他講一句,我就跟著唸一句,遇到一些我並不常用的詞彙,如「通貨膨脹」、「低下階層的心聲」……等等,我就倒帶,再重新唸一次。

 

另一方面,桌上也擺了另外一台的迷你錄音機,把我的對嘴式「鸚鵡演講」錄了下來。不只這樣,前頭擺著一面鏡子,我可以一邊講一邊觀察自己的嘴型,碰到我特別不輪轉的詞句,我愈注意聽錄音帶。唸了十幾二十幾分鐘,我再把迷你型錄音機拿來倒帶,接著,聽聽看吧,自己的台語進步了多少!

 

  我媽媽有時候會問:「蓋世,你佇內面做啥米代誌?房間門關密密,匿佇內面唸啥米咧?」

  原來是我在裡頭,悶了太久,又不斷唸唸有詞,我媽媽搞不懂我在玩什麼花樣。

 

  「嘸啦!我是在學台語演講!」我笑笑的答道。

  兩台錄音機,一面鏡子,聯合在一塊,這也不是什麼大發明,我卻感到非常的得意,我能夠在自己的家裡,用這樣簡易的設備,來糾正我的台語發音,來鍛鍊自己的台語演講,這真是生活的一大樂趣。

 

(未完待續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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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1-6 學習台語(上)

 

   

 

  有人說,「當兵一隻蟲,退伍一條龍」,我雖然沒有猛龍過江的得意,卻有得到解放的快感,畢竟,離開了軍中的封閉社會,我可以暢懷高歌,不必擔心,唱錯了歌譜,遭來上面的批判。

 

  一九八四年八月二十七日,也就是退伍後第四天,我馬上就去許榮淑立委的《台灣潮流》雜誌社報到。許榮淑曾創辦《深耕雜誌》,集合了當時的黨外青年才俊,如邱義仁、林濁水、林正杰、林世煜……等人,形成了黨外運動強而有力的言論機關。

 

後來,為了一些因素,深耕解散了,邱義仁等人另創新潮流雜誌社,而林正杰則另組前進雜誌社。許榮淑在深耕解散了之後,她邀請了于良麒擔任總編輯,把雜誌名稱改為「台灣潮流」,再重新出發,我就是在那段雜誌社重整時期,加入黨外雜誌的陣營,成為黨外運動的新兵。

 

  我從來沒有讀過什麼新聞採訪的理論專書,可是,我一進去上班,就得背著相機,拿著錄音機,開始幹起採訪記者。我喜歡不恥下問,不懂的,我就找人問,採訪工作,還難不倒我,可是語言方面,卻碰到了難題。

 

  我是桃園大溪人,從小就講台灣話。我六歲的時候,全家搬來台北,七歲上小學,就讀於當時頗具盛名的西門國小。那所國小,嚴格的貫徹國語政策,同學若在學校,不小心講出了台灣話,老師會罵「不可講方言」。我幼小的心靈裡,國語是正統的,是官方的,是上流的,而我的母語,竟成了方言,不入大雅之堂的,是該被處罰的。

 

就這樣,我從西門國小,到延平初中、建國高中、台灣大學,全部的求學過程中,我都一直使用「國語」,除了日常生活,跟家人講話聊天之外,我不常說台灣話,我甚至害怕讓別人聽了我講話之後,指出我講的是「台灣國語」,我會感到很不好意思,我這麼拚命的練習,聽相聲,學京片子,到頭來,還是被人家聽出我的台灣口音!

 

  我對於黨外運動,並不陌生,因為人在軍中時,每個禮拜固定出刊的黨外雜誌,我都不會放過,黨外運動裡的政治明星人物,雖然沒有正式接觸過,但他們長相,他們的政治主張,我都略知一二。

 

  九月十二日,我去訪問黨外編聯會新任會長邱義仁,請他談黨外運動的組織與動員。那時,我暗地詫異:「奇怪,政治學上的一些專門術語,為什麼他能用台灣話表達,而且講得那麼流利?」

 

接著,我陸陸續續採訪很多黨外人士,我發現他們溝通的主要語言,就是台語,不管是政治學或經濟學,一些專有名詞,台語照樣表達的出來,而我呢,拿起報紙的政治新聞,用台語唸,一路踉踉蹌蹌,停停走走,走走停停,不但舌頭吃螺絲釘,偶而腦袋出現一片空白,只得張口結舌,或再回過頭用北京話唸出來。

 

  當時的黨外運動,是國民黨極力打壓的本土反對運動,因此黨外人士被迫害情結很重,深怕圈子裡面,有國民黨派來臥底的「爪爬仔」。因此,黨外陣營一有新進人員加入,除非是有資深的黨外人士引介,否則總會引來一陣的懷疑,「他是誰?那裡人?以前在幹什麼?……」

 

  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變,台灣籍的菁英,慘遭國民黨屠殺,而播下了省籍仇恨的種子,那種仇恨的情緒,一直延續到一九八○年代。

 

  黨外陣營雖然不強調「血統純正」,但不可否認的,除了費希平、林正杰等人,其餘的黨外領導階級,清一色都是本省人。像我跑到中南部,與當地的黨外人士聊天時,他們的談話裡,常常把外省人稱做「鴨山仔」、「呷餿仔」、「咬柑仔」、「外省豬」等。

 

如果有外省第二代,認同黨外政治改革的理念,想要投身黨外運動,常常私下會遭來他人的質疑:「彼個鴨山仔敢無問題嗎?看伊少寡怪怪咧?……」

 

  我的父母都是桃園大溪人,講起來,我應是「血統純正」的台灣人,但我那外省腔調的台語,給我帶來一點困擾,剛開始跟黨外人士認識,常會碰到這樣的問題:「阿你家是叼位人?……啥米?你也是台灣人!汰也歸嘴番仔腔帶彼倪重咧?……」

 

  剛開始,我會費力的解釋:「我是正港台灣人啊!只是,六歲以後就搬來台北,從小到大,在學校裡都講國語,所以……唉,歹勢啦!我以後會打拚,好好的去學!」

 

  過了一陣子,人家問我同樣的問題,我也懶得去解釋這麼多,畢竟,這不是我個人的問題,而是國民黨三十年來的國語政策,配合強而有力的廣電媒體,獨尊北京話為國語,而壓迫台語、客語、原住民語等其他族群的母語。像我的朋友,中南部上來的,在校的時候也都是用台語交談,所以長大出了社會,講台語是件輕鬆的事,但對我們這些在台北長大的小孩,卻沒有那麼幸運,從小的教育,告訴我們方言是不好的,講方言的人,好像電視粗俗劇裡頭,阿匹婆、阿西、素珠、脫線……等電視演員,笑鬧劇中所扮演的中下階級人物。

 

(未完待續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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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 

1-5 
忠愛莊(下)

 

 

 

  接下來,後面幾位參賽者繼續上場,他們講什麼,我根本沒注意聽,整個人坐在那裡,回憶我剛才究竟講了什麼話……,我好似神魂暫時離身的稻草人……。

  「……剛才江蓋世少尉,所講的話,非常不應該!怎麼可以連名帶姓,直接稱呼先總統將公呢?------」不知道什麼時候,一位大隊的輔導長,已經站上講台,開始對我點名批判了!

 

這時,我趕快抬起頭來,仔細聽他的批判:

  「這個江少尉,未免太有想像力了,居然能編一個劇本,簡直像電視連續劇一般!……」

 

  那位大隊輔導長講完,接著,其他大隊長官也連番上陣,將我痛罵一頓。我那時一下子還搞不清楚,倒底講錯了什麼話?只好靜下心來聽聽。人跌到了谷底,再壞也不過如此了,反倒心平氣和。

 

我就是這樣,他們對我批判,我就當做是一首又一首的風雨交響曲,一邊欣賞,一邊觀看他們在罵人時的表情,我轉過頭,看看胡人傑一眼,他也向我拋個眼色,聳一下肩,擠出一個苦笑。好了,罵夠了,這齣戲總得有個結局吧!經過

評審委員核算成績,最後,宣佈了結果:「×××第一名,×××第二名,×××第三名,以上唸到名字的,請上台接受頒獎!------

 

  那我呢?這還用說嗎,我得了最後一名,胡人傑好像得了倒數第二名。

  演講比賽完畢之後,我碰到了胡人傑與趙肇迪,我們笑成一團。這是個什麼時代?是封建帝王時代嗎?直接講「蔣介石」三個字,就要被罵個狗血噴頭,抱個最後一名回家!我講自己的故事,頂多是一個幽默而已,我不想讓台下的聽眾,被周公牽去神遊太虛,所以加點料,熱絡熱絡一下場子,如此而已,難道一個人的偉大,一定要全國的人民都稱呼他為「先總統 蔣公」,這樣才得到肯定嗎?美國人民喜歡艾森豪總統,有的人就直接稱呼他為「艾克」、或者「我愛艾克」,這樣的稱謂,又有什麼不敬呢?

 

  一場演講事件,不但沒有把我整垮,反而讓我成了忠愛莊的名人,走在營區裡,反而有更多的人,樂於跟我打招呼,而每次,我們穿著便服休假歸營時,大都要拿出識別證,守衛才肯放行,可是,經過了這個事件之後,忠愛莊的士兵,一看到我,就會主動叫「長官」,出入大門方便多了。

 

  成名有成名的好處,偶而也會帶來一點不便。一九八四年八月十九日,凌晨時分,忠愛莊實施突襲檢查,由總隊派一組人馬,到各中隊實施夜間突檢,看看士官兵有什麼不法的東西藏在營區內。

 

  「蓋世,快醒來!他們在翻東西了!」一位室友,把我搖醒,向我警告道。

  我睡眼惺忪,本不想理會,但爬起來走到窗邊,由寢室望教室看過去,哇,隱隱約約,看到有人在翻我的抽屜,一翻就翻了五分鐘,這我可火大了!這是那門子的突檢?照理說,也應該隨意的抽檢,怎麼可以勞師動眾,假借突檢之名,卻擺明要對付我,要是讓他們搜到什麼不法刊物,那麼,要對付我,就更名正言順了。

 

  沒錯,那個時代,已經有不少黨外刊物出現,雖然屢遭警總查禁扣押,還是野火燒不盡,春風吹又生。我很喜歡看黨外雜誌,但人在當兵,月薪才三千七,又要拿一點回家給我媽,物質生活我能省則省,所以黨外雜誌,我雖然愛看,卻老喜歡利用休假的時候,跑到中壢火車站前的書店或台北街頭的書店,站在那裡,一本一本的看的過癮,有時一站,就是一兩個鐘頭,腳有點酸,心裡卻樂得很,不花半毛錢,看遍了黨外雜誌,這是我當時一大的娛樂。

 

  「搜吧,隨你們搜得痛快吧!你們找不到半點把柄的!」我一邊咕噥,一邊自我安慰道。半夜被吵醒,好累,看到他們亂翻我的東西,好氣,接下來,就在床上翻來覆去,難以成眠,只好再爬起來,沖杯牛奶喝喝吧。一杯溫熱的牛奶,由口慢慢流入胃裡,溫熱的感覺,鬆弛了我的神經,慢慢的,睡意再度來臨,我就一覺到天明了…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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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 

1-5 
忠愛莊(中)

 

 

 

  一九八三年的七月,平靜的忠愛莊政戰總隊,起了一陣不小的漣漪。

  忠愛莊每年都舉行一次演講比賽,由各中隊推派代表參加。軍中的演講比賽,是相當官式的,幾乎每個參賽者,嘴巴一打開,就知道他大概的結論是什麼,從過去的反共必勝,建國必成,到後來的三民主義統一中國,過程中,痛罵共產黨,批判黨外人士,這樣子一篇演講,就可以交差了事。

 

  那時我所屬的一中隊,原來的中隊長出缺,由另一位長官暫代,他是新來的,也摸不清楚我過去的歷史,看我是台大政治研究所畢業的,竟然公開的指派我:「這個月底的演講比賽,就由你代表本隊參加吧!」

 

  我接下了這項任務後,想一想,照本宣科的演講,我不幹,教條八股的演講,我講不出來,好的,竟然代隊長這麼器重我,我就好好的準備,好好的發揮。

 

  好友胡人傑、趙肇迪與我,三個人最常在一起聊天打屁,他們兩個人,基地訓練時,我們都同在一個中隊,分官任職後,他們就到研究單位去,而我仍然留在原地踏步無官可做,後來才接後勤官。因為忠愛莊很小,走幾步路,不到十分鐘,就可以互相串門子。

 

七月底的演講比賽,胡人傑也代表他們那個單位參加,這太好了,我們三個聚在一起,就互相討論,要講什麼內容,比較能創新,不落俗套。我跟胡人傑,應該是未來比賽中的競爭對手,可是我們卻把這次的演講比賽,當做軍中改革的試金石。他要講的內容,是要用反諷的手法,來挖苦軍中的思想教育,而我呢,則針對軍中嚴密的思想控制體系,往往冤柱了好人,因此我編了一個故事,透過這個故事,來說明,嚴密的思想控制,卻沒有一套公正的軍法體系,一個人的基本人權,很可能輕易被剝奪了。

 

  演講比賽那一天,整個忠愛莊,除了必要的留守人員,幾乎都集中到忠愛莊的大禮堂,參加這一年一度的盛會。像這樣的盛會,我們參加的人,面臨最大的敵人,並不是什麼共產匪黨,而是瞌睡蟲!

 

平常,只要上面的長官,一開始訓話,超過了十分鐘,坐在台下的,就有人頻頻點頭,也有人左右搖頭,更有人把他的腦袋瓜子,當做掛在牆壁上的袋子,垂掛在胸前。雖然上面一再嚴令,不得打瞌睡,甚至長官會走過來,搖你的身體,或不客氣的敲你的腦袋,可是,又有什麼辦法呢?

 

  演講比賽開始了,郎承泰總隊長剛講話,就有人開始夢周公了,接下來,參賽者一一上台演講。我是中間才上的,心情有些緊張,坐在前排椅子上,拿出演講稿,用筆塗來塗去,做最後的修正。

 

以前常參加學校的演講比賽,緊張是緊張,卻沒有這一次這樣,心跳加速,雙腳微顫,我一直對自己安撫:「來,深呼吸,再呼吸,再大的事情,都幹過了,小小演講比賽,怕什麼呢?……反正上去講一講,也沒有幾個會聽,聽過了也就算了,好了,好了,……放鬆一點!……」

 

  奇怪,我愈是叫自己放鬆,愈是緊張。接著,輪到我了,我上了台,向總隊長敬了禮,也向全場行個軍禮,然後站定了位,就開始講故事。首先我設想,場內一定有不少人,正在夢遊周公,講點幽默的,讓大家笑一笑,吵醒了那些神遊太虛的人,再來切入主題,這樣效果會更好。

 

主意打定,我深呼吸了一口,眼睛朝台下掃了一遍,就開始談我在台大校園,遇到那位長得像奧黛麗赫本的美國女孩:

  「我是少尉軍官江蓋世,……有一天,我在台大校園遇到一個美國女孩子,……我跟那個美國女孩說,『 My name is Chiang Kai-Shih 』,她竟然回我道,『My name is Mao Tze-Tung!』,原來,是她搞錯了,她以為我騙她,自稱是『蔣介石』。------

 

  咦,沒有笑聲,也沒有掌聲,只有少數幾個人「噗哧」悶笑幾聲,隨即全場又歸於死寂,只要有人稍稍移動椅子,椅子的腳與地板的磨擦聲,全場清晰聽見。我講到這裡,心頭涼了半截,要是在外面,每次我這樣自我消遣,常常惹來哄堂大笑。有誰像我這麼巧呢?

 

蔣介石三個字, 如果用標準的注音符號來唸,「介」應該唸做「chieh」,偏偏他的名字,音譯是用浙江腔調,所以發出來,就成了「kai」, 因此,這下子我就倒楣了,每次跟老外介紹自己的名字,總得費一番唇舌,讓他們瞭解,我並沒有說謊,而我跟蔣介石,也沒有任何親戚關係。

 

  接著,我再繼續講下去:

  「……有個保防官,找不到一份文件,就懷疑是張三幹的,因為平日張三的言行,他最看不慣,……後來事情鬧大了,上面要辦人,……結果呢,隊上的人,再徹底的尋找,終於找到了,你們知道嗎?就在一個文件箱子裡,翻到最底層,壓在裡頭,……原來是那個保防官,自己在文件整理過程中,翻箱倒筴,無意中就壓在那裡,所以啊,我說,我們在軍中,『不要做烏龜,也不要暗箭傷人』!……」

 

  大概五、六分鐘,我講完了,敬個禮,走下台,居然全場靜悄悄的,沒有半點喝采,沒有半個掌聲,我好似站在巨石嶙峋的山腰,望下看去,滿山谷的大大小小的石塊,靜悄悄的,沒有半隻蟲爬過,枯枝上,也沒有半隻飛鳥棲息。

 

我的心頭,涼了半截,走下了講台,緩緩的走向我的位子,我瞥見了長官席上,總隊長、參謀長、及其他總隊長官,紛紛交頭接耳,一股低氣壓,降臨會場。等我坐定了位,回頭看看我的兄弟們,有幾個向我擠眉弄眼的,其他的大都繃著臉,好像是保鮮膜包著的吳郭魚,你可以知道那是魚,可是呆滯的眼神,讓我們聯想不起來,他們曾是在魚池裡活蹦亂跳的魚。

 

 

(未完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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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 
1-5  忠愛莊(上) 

   一九八三年初,我扛著行李,來到中壢忠愛莊的政戰總隊報到。

 

   忠愛莊是一個很美的地方,裡頭霧氣很重,清晨或夜晚,常常霧氣茫茫的,尤其是晚上,在微弱的路燈,發出柔和的光,整座忠愛莊看起來就像個渡假山莊,那些霧氣,好像棉絮一般,輕輕的黏貼在一棟一棟的營房,這種美麗的夜景,讓初次來到忠愛莊的人,會禁不住的一眼就愛上它。國防部的政戰總隊,就設在這個地方。

 

   忠愛莊有美麗的景色,但是政戰總隊卻沒有美麗的遠景。政戰總隊主要的任務,就是打起仗來專門從事戰地政務的工作,譬如說,作戰部隊攻下一個省城,敵人的軍隊跑了,地方政府也崩潰了,在這種無政府狀況之下,誰來管呢?就是政戰總隊的工作了!

 

        這樣的工作,是很具有挑戰性的,我們可以用飛機大砲打敗了敵人,卻不能用機關槍坦克,對付手無寸鐵的人民,因此,戰時仍需要有一支從事戰地政務的隊伍,專門進行戰地接管的工作。

 

   我所隸屬的政戰總隊,遇到戰時,我們的任務非常吃緊,但是,不打戰的時候,就只能在基地裡,從事人員培訓的工作,偶而做做沙盤推演,一年難得一兩次的野戰演習。隨著時間一年一年的過去,反攻大陸的使命,愈看愈遙遙無期,慢慢的,忠愛莊的政戰總隊士兵愈來愈少,少尉以上的軍官愈來愈多,好似軍官團訓練班。

 

   「既然來了,我就要好好的做。」這是我初次報到後,下了的決心。


 

  可是往後的發展,卻事與願違。跟我同期報到的少尉預官,除了是研究所畢業的,又幸運的抽中政戰總隊,才有可能是無黨的,整個總隊的軍官,幾乎百分之九十八以上,統統是國民黨員。我心想,這也沒有什麼,反正我到那裡,我都能生存下去。不料,當我們這批新進的少尉軍官,基地訓練完了,理應一個一個分官派職,可是我的上級長官們,把別人都安排好了位置,唯獨讓我留了下來。

   我同連的幾位碩士預官,上面派他們做研究工作,他們看了我,還留在原地睡大通舖,每天吃大饅頭,無官可封,無事可做,也暗地為我不平。其中一位跟我打趣道:「蓋世啊,你是全忠愛莊最幸福的人!一個人睡一整棟大通舖,每天除了吃飯睡覺,國家還付你薪水,哇!這種差事那兒找得到呢!」

 

   我只有苦笑以對。雖然如此,我可不願意每天懷憂喪志,我還是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忙碌,比如說,我從家裡搬來筆墨硯台,瘋狂的從事台灣書道的創作,有關這方面的故事,我已寫成一篇文章「寫出台灣書道」,收錄在我的著作《鐵窗筆墨》一書裡,這裡就不再重覆說了。
 

        除了練練書道,我在連隊後院,闢了一個小型菜圃,種了些菜,每天看到親手栽種的菜苗,一點一點的成長,感受到那種發自泥土的生命力,給我帶來無比的快樂。

 

 

     有一位同期的預官,他姓關,跟我很要好。他是政大畢業的,臉長得方方正正,皮膚黝黑,身材中等,講起話來很有氣魄,因此我們常稱他為「關爺」,我們兩個人,最喜歡在晚飯後,一起在忠愛莊的操場跑道上,一邊散步,一邊天南地北的聊個不停,而營區發生了什麼事情,那些傢伙幹了什麼壞事,整個軍中制度,要進行那些改革……便自然而然的,成了我們主要的話題。

 

        有一天,關爺還自我消遣道:「我這樣跟你走在一起散步,咦,不知會不會被人家當做反對黨人士,哈哈!……」
 

  隔了一陣子,上面下了一道命令,要我去幹後勤官,去管後院的倉庫,裡面堆滿著一大堆裝備器材,有破的,有爛的,有從來沒有使用過的通訊器材,有發霉的防毒面具……。除了管倉庫,我還要輪流去管廚房伙頭軍,照顧整個大隊的民生問題。 

 

  有事做,總比每天無事可幹,啃著饅頭數日子來得好些吧!我就起了勁,新官上任三把火,不過我的火,不是燒向士兵,因為我的底下根本就沒有兵,只有一位隊長的傳令兵,有事情要幹,對他要用拜託的,可不能隨意亂吼,因為在忠愛莊,軍官比士兵多很多,兵是寶,因此,有什麼活兒,我這個新任的後勤官,就得自己捲起袖子,自己動手。 

 

人手雖不足,有時事情又多,同儕軍官大都會伸出手來幫忙,因此,我這後勤官就一路幹到退伍。有一次,我覺得軍官寢室,少了一個衣櫥,我便自告奮勇,每天利用空閒的時間,或在營休假的時候,拿起鐵槌,敲敲打打,做出一個巨型的木頭衣櫥,比一般市面上那種達新牌塑膠衣櫥,還要龐大,經過了數夜趕工,終於完成了。 

 

我吆喝兄弟們,趕快來看我的傑作,他們看了,品頭論足有之,哈哈大笑有之,連隊長看了,也嘖嘖稱奇。這時,我的內心充滿了無比的驕傲,先前無官可做的鬱悶,一掃而空,我就大聲請求兄弟們:「來吧!請大家幫個忙,把它抬進軍官寢室去吧!」 

 

  這衣櫥,我是用許許多多木片木塊,拼湊而成的龐然大物,眾兄弟嘿喲嘿喲的,把它從後院,費了九牛二虎之力,終於搬到了軍官寢室門口。「到了,到了!抬進去吧!」

  不料,出了一件糗事。有人大喊:

  「衣櫥太大了!門太小了,塞不進去啦!」

  大家滿頭是汗,面面相覷,幾對眼光都看著我。

  最後,衣櫥還是搬進去了,不過門邊卻被我們削了一大塊下來……。

 

 

 

(未完待續)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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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1-4
新兵入伍(下)

 

 

 

 

鳳山步校結訓前,我們全體的學員,集中在大操場上,舉行公開的抽籤儀式。這個抽籤,很重要,若運氣好,抽到國防部上下班的單位,那可是上上籤,運氣差的,抽到操練辛苦的野戰部隊,運氣最差的,是抽到金門、馬祖、東引等外島部隊,一去一年多,只能望斷家門千里洋。

 

 

我們愈接近結訓,心情也就愈緊張。我還聽不少同學講起,他們的家人甚至跑去台北行天宮或北港媽祖廟,拜託神明務必保佑,給他們的子弟一個好籤,不要離家太遠,將來能平安的回來。

 

 

我同連的一位同學,家住台北,他當兵前不久,才娶了新娘子,新婚的甜蜜,還沒好好的品嚐,就不得不揮別嬌妻,來成功嶺、鳳山步校,接受訓練,所以抽籤前幾天,他的心裡壓力很大,常跟我們講:「千萬不要抽到金馬獎!」我們也極

力的安慰他:「不會啦,不會那麼倒楣的。」不料,老天爺沒長眼睛,別人不照顧,卻「特別照顧」他,竟然讓他抱個「馬祖獎」!可憐的傢伙,當天晚上他痛哭流涕,兄弟們只好讓他酒一瓶一瓶的喝,淚水如噴泉,流個不停,有的同學,還發了惻隱之心,想要跟他換,讓他留在台灣,而自己跑去馬祖,但這是違反規定的,抽了籤,已成定局,不得更改。

 

 

話說回頭,我自己抽的籤,就更具戲劇張力了。我拒絕考預官,就是為了抗議國民黨包辦政戰預官,我研究所碩士畢業,可以自由填志願,那時我選擇了政戰官科,但分發的結果,我又落空了,我得到的是行政官科。

 

 

那天,在大操場上的抽籤儀式,一排排的受訓學員,大家依序的一個一個抽籤,中了上籤的,莫不神采飛揚,抽到金馬獎的,一個一個苦瓜臉,而我呢,手一下去,摸了一個籤上來,打開一看,哈哈!國防部政戰總隊!太巧了!太神奇了!踏破鐵鞋無覓處,原來就在籤筒裡!

 

 

那天晚上,我也沈浸在興奮的氣氛裡,很久才成眠。我心中暗想:「我不太相信命理,可是,這回我的運氣也太好了!你們不讓我進去,我偏偏能能去!『以黨領軍』好像一座銅鐵所鑄造的大風車,我披上盔甲,握著槍矛,騎上馬,衝上前去,結果撞得人仰馬翻,鼻青臉腫,……,沒想到,我來到這裡,只是手指頭輕輕一挾,就讓我拿到了進入政戰總隊的鑰匙,哈,老天爺的眼睛,總算有給我驚鴻一瞥。……」

 

 

隔幾天,我就告訴我媽媽,我抽到了中壢忠愛莊的政戰總隊。我家住在台北,距離不遠,實在是個好籤。我也跟她提起,我那新婚的同學,即將流放馬祖而痛哭流涕的故事,我還說,有的父母,還為了孩子部隊分發的抽籤,專程跑去燒香拜佛,可是,香愈燒,愈是抱到金馬獎。我說完了,對自己的手氣,甚為得意洋洋,沒想到她幽默答道:「你不要太得意洋洋!為了你的抽籤,我有向主耶穌禱告,這一切都是主的美意。」

 

 

結訓離營的那一天,終於來臨了。我跟大家一樣,用軍中綠色的大背包,裝滿了行李,豎起來約半個人身高,揹起來,非常的重,但因為我們那時歸心似箭,反倒不覺得多重。時候到了,大夥兒在大隊集合場集合,大隊長又開始發表離營的訓詞,誰會去聽他在說什麼呢?想家的心,早就飛出營區了!只盼望他快快結束,讓我們早日離開這兒。

 

 

最後,大隊長講完了,各級長官也一一跟我們道別,然後宣佈解散,大家散開後,各自踏上歸途。由我們的連集合場,走到步校大門口,還有一段路,我們揹著行李,像一隻隻綠色的蝸牛,緩緩的向大門口前進,其中有的人卻因為非常興奮,三步併做二步,迫不及待的衝出校門。

 

 

這時,大隊長一路跟著我們,要送我們最後一程。走著走著,他突然走到我身邊,拍拍我的肩膀,親切的對我說道:「江蓋世,恭喜啊!順利結訓了。」我對他突如其來的親切,感到有點受寵若驚,他平常不是這樣子的,也許是離別的情緒,讓他展現出平常少有的親切吧。

 

 

我趕緊側過頭來,笑著對大隊長答道:「謝謝大隊長!多謝您的照顧!」

「出了社會,好好的幹,將來去競選總統!」

 

 

我對他突如其來的一句鼓勵,差一點笑不出來。因為自我懂事以來,「蔣總統」就是個專有名詞,從蔣介石到蔣經國,除了中間有個過渡時期的嚴家淦,幾乎每一任都是蔣總統、蔣總統、蔣總統……。台灣人民,從來沒有直接選過總統,而在一九八二年代,誰敢公然的組織政黨,向蔣家政權挑戰呢?

 

 

所以,大隊長這一句「將來去選總統」,出自一個職業軍人口中,讓我感到相當的詫異,他那一張冷面閻王的臉,令人寒顫的目光,不苟言笑的生活態度,實在叫我難以相信,他會冒出這麼幽默的話來!

 

 

我愣了半晌,只有笑了笑,也不再說些什麼,對他揮揮了手,感激他對我最後的叮嚀,然後快步踏出鳳山步兵學校大門了……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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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1-4 新兵入伍(中)

 

談起大隊長,他的名字我忘了,而那段時間,因為受訓忙碌,我寫日記的習慣也停頓了好幾個月,因此現在拚命的回想起來,就是沒辦法。大隊長長得中等身材,皮膚黝黑,平時不苟言笑,老是繃緊著嘴唇,一雙銳利的眼睛,好像黑夜裡的手電筒,直接照在你的眼睛那樣,讓人不敢正眼直視。

 

他大約是四、五十來歲,走起路來,卻顯得有點老態龍鍾,但聲音仍然響亮,只是操著濃厚的外省口音,我們都聽不太懂,他訓起話來,一講就講好久,可憐的是,我們聽完了他的長篇訓話,解散之後,就常常互相詢問:

 

「大隊長講什麼?我聽攏嘸!」

「你聽無?我嘛仝款啦!」

 

大隊長就是這樣的一個人,他的嚴峻的外表,阻礙了學員跟他親近,他的冷酷的態度,讓他成了我們軍中的惡面煞星,學員避之唯恐不及,事實上,那只是我們心裡的感受而已,在他的領導統馭之下,我們並沒有遭到惡意的虐待,他也沒有隨意的破口怒罵我們,他也很嚴厲的要求連隊長官,務必好好的照顧我們的生活起居,可是那個時代,強調的是權威的領導,並不重視上下的溝通,因此大隊長對於我們的關心,只能表現在上對下的君主式的關愛子民,而無法發展成為真正的兄弟袍澤之愛。

 

話說離營座談會那天,大隊長訓完了話,有幾位同學提了一些生活上的問題,長官們也行禮如儀的一一答覆,那時我就在思考:

 

「這種座談會,實在太無聊了,生活上枝枝節節的問題,平常就可以改善,難得大家湊在一塊兒,就應該提出一些原則上的,制度上的,來進行檢討,這樣子才有意義啊!……」

 

我知道,國民黨把以黨領軍當做常態,而且大家都習以為常,但依據我在研究所所做的研究,要一個國家順利的步上民主政治的行列,軍隊國家化是非常重要的前提,而且憲法白紙黑字,寫得一清二楚的,我們怎麼可以,繼續讓國家的軍隊,由一個政黨,靠著政戰制度,加以思想控制呢?我有話要說,我要站起來!

 

主意一打定,我舉起了右手,要求發言,一時間,很多隻眼睛的目光,通通都投注在我身上,我有一點兒緊張,內心開始掙扎「要不要講呢?」,我猶豫了沒幾秒鐘,就聽到主席台前面傳來一句話:「那位同學,請發言。」

 

我深呼吸了一口氣,緩緩的站了起來,兩腳有些發抖,面頰發燙,站定了身子,我抬高了聲調,急促的說道:

 

「報告大隊長,為什麼我們軍中的政戰官,一定要由國民黨員擔任?我希望,我們要建立一支軍隊『國家化』的軍隊!所以------我認為------軍中的政戰官,不應由國民黨------

 

我話還說完,只聽見主席台前傳來一聲「砰!」,一只玻璃杯掉在地上碎了,不知道是大隊長站了起來,情緒激動,而把杯子碰落地上,或者是他把杯子摔在地上,我也搞不清楚狀況,反正,一時之間,整個會場的空氣,好像下降到零度以下,每個人都凍在那裡,動也不敢動。

 

大隊長緩緩的站起來,面色鐵青,以他慣有的尖銳高亢宏亮又鄉音濃厚的聲音,開始罵道:

 

「現在的年輕人,實在太不像話了!想當年,我們東征、北伐、剿匪、抗戰,我們吃了多少苦,……想當年,我們刻苦耐勞,……而你們這些年輕人,沒有想到國家面臨非常時期,……像社會上,有所謂的黨外人士,……還有那個許信良……」 

 

我人本來是站在那兒,但左鄰右舍的同學,硬拉我一把,要我趕快坐下來,可是,聽了大隊長那一席「想當年」的訓話,我實在感到莫可名狀的憤怒,我只不過是說,軍隊應該國家化,他竟扯啊扯的,扯到東征、北伐、剿匪、抗戰,又一路罵到底,連許信良也被抓來臭罵一頓,這是什麼道理呢?我不服氣!我要再說!

 

「報告大隊長!------」我又舉起手,打開嗓門,大叫一聲,想站起來向他說明,但是沒辦法,我後面那位老兄,硬是把我拉住,讓我屁股稍為離開椅子,又砰了一聲的坐了下來。

 

「喂,江蓋世,不要再講了!拜託啦!不然大家就慘了!」有人在背後壓低的聲音,好心勸告我。

 

大隊長罵夠了,接著換其他的長官上陣,接力賽一般,把我痛罵一頓。看到大隊長那張罵人的表情,本來我好怕,過了幾分鐘,我愈看他的表情,愈覺得好笑,他好像一個叱吒風雲的革命軍人,被一個毛頭小伙子,公然的挑戰。他除了罵,還是罵,他不能拖我出去槍斃,也不能把我關起來,更不能當著眾人面前拿棍棒打我,他唯一的武器,就是用那一張嘴,來教訓我的無知無理。

 

想到這裡,我再也不氣他了,誠如聖經上所說的一句話:「原諒他們吧!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。」慢慢的,我全身繃緊的肌肉,逐漸鬆弛下來,我的心裡好想笑,但在那個場合,卻只能裝出一副嚴肅的臉,看起來好像全神貫注的聆聽長官的教訓,誰知道我肚子裡想笑的細胞,逐漸的膨脹,我只好轉移視線,東看看,西看看,以免眼睛老盯著台上的長官,他們面色鐵青,頭頂冒煙的情景,會讓我禁不住,噗哧的笑了出來。

 

長官他們罵了些什麼,我早就忘了,可是,他們無法容忍「以黨領軍」這個最高原則,竟然遭到小毛頭的挑戰,那種憤怒神情,直到今天,在我腦海裡,依然歷歷如繪。

 

說也奇怪,那件事情過了,居然沒有一個長官,要找我約談。要是在過去,這是軍中天大地大的思想問題,早該好好的嚴刑伺候了。也許是我在台大的思想資料,實在太黑了,黑到無可救藥,黑到他們只好自認倒楣了,算了,碰到這個傢伙。

 

 

(未完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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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1-4
新兵入伍(上)

 

 

一九八二年秋天,我上了成功嶺,接受短期的預官集訓,然後再到高雄鳳山的步兵學校集訓。我雖然拒考預官,但依當時的制度,我拿到碩士學位就是當然的預官。中心訓練的日子,耳畔經常響起集訓班班長大嗓門的吼叫,他們吆喝來吆喝去,讓我們有點吃不消,但除此之外,日子也過的緊張而有趣,反正,每天天一亮,不是出操跑跑步,刺槍術,打打靶,就是在課堂裡上上課,打打瞌睡,每天的日子安排的很緊湊,而休假的日子,對我們而言,也就彌足珍貴了。

 

我在鳳山步校受訓時,所屬的連隊,有三分之二都是研究所畢業的碩士或博士,因為學歷較高,也難免有一點優越心裡,所以在部隊裡被人吼來吼去,感覺特別不舒服。到底是軍中嘛,一個命令,一個動作,我們又不敢做什麼反抗,大夥兒每天數饅頭,只希望早點熬過步校集訓,快快掛上少尉軍階,下了部隊就可以當官了。

 

我們的連長,是科班的職業軍人,身得一副魁梧身材,眼睛大如銅鈴,皮膚黝黑,愛喝幾杯老酒,打開嗓門開罵,聲音可傳達一百公尺之遠,外表看起來像水滸傳裡的張飛,很多同學剛開始對他心驚膽寒,但相處久了,卻往往能夠感受他的赤子之心。他常在罵人之後,又展現一下自我解嘲的幽默感。

 

相處了幾個禮拜之後,大家也不再怕他了,反而把他當一隻會怒吼狂叫但不會咬人的猛獅。像我的連長這樣的職業軍人,他們受過專業的軍事教育,國家的安全重任,就落在他們的肩上。我相信,戰爭不是人人都要的,縱使是驍勇善戰的職業軍人,一但結婚生子,誰都不願長期離開妻兒,遠赴戰場,而在台灣的國軍基層幹部,有很多是當年自大陸撤退來台的軍人。

 

有的人來台之後,離開軍隊,繼續讀書,有的人,一離開軍隊,沒有一技之長,頂多做做小生意,或靠著退休金過活,還有一些人,繼續留在軍中,因為他沒有受過比較專業的軍事教育,所以熬了幾年,甚至熬了十幾年,還是只能幹個低級軍官或士官,這些職業軍人,我們就俗稱為「老芋仔」。

 

我曾聽過一個笑話,八年抗戰時,國民黨軍隊缺乏兵源,沒辦法,往往打到一個地方,就抓了當地的青年壯丁,叫他們穿上軍服,扛著槍,跟著上戰場,有一位年輕人,他媽媽叫他去街上買一包鹽,結果這麼一買,就買了四十年,還沒有回家,原來是被國民黨軍隊抓去當兵了,從此離鄉背井、顛沛流離,爾後撤退來台,隔著台灣海峽,望斷故鄉路,歷時四十載……。

 

我是本省人,我生在這裡,長在這裡,我的家、我的根,都在這裡,但是,我曾經思考過一個問題:

 

「如果台灣發生戰爭,我跟就跟那些老芋仔一樣,十五、六歲就被抓去當兵,遠征中國大陸,而後流落在那兒,有家歸不得,那種日子,情何以堪呢?」

 

用這種心,來去看待軍中的老芋仔,看待社會上退伍的老兵,我對他們不但沒有一絲絲歧視之意,我將心比心,多希望去瞭解他們,畢竟他們來到這裡落腳,並不是他們自由的選擇,而是時代的錯誤。

 

話說回頭,我的連長他那粗獷豪邁的個性,依然歷歷在目,我在這裡,講這麼多,主要就是要說出來,像我的連長這樣的國軍軍官,他們是非常敬業的職業軍人,他們相信國家安全至上,他們被灌輸一個口令一個動作,他們每週上莒光日,形成一道制約反應的思想體系,打倒萬惡共匪,統一中國大陸,他們更被強迫接受領袖至上,黨的領導高於一切,我們想想,在這種思想教育之下,這批職業軍人的耳中,怎麼聽得進民主改革的聲音呢?怎麼想得到政黨政治的原則呢?怎麼看得到統一中國愈來愈像是一個神話故事呢?又怎麼讓他們體會,黨外人士不是叛亂犯,黨外人士也是愛國的,只是後者愛的是台灣,而他們愛的是遙遠的中國。

 

有一天,連上值星官宣佈:「五號、十號、十七號、二十五號、……以上所唸到的同學,稍息以後,到連集合場集合!」

 

我也被點到號碼了,也不知道要幹什麼,也就跟著應聲而出去集合。我們拿了小板凳,在連集合場上坐定了位,值星官接著又宣佈道:「各位同學,現在是我們武器保養的時間,待會兒,各位把自己的槍枝,拿來這裡保養!」

 

好吧,保養就保養,我們拿著槍擦啊擦,一邊擦一邊納悶:「奇怪,每次裝備保養,應該是全連的事情,為什麼唯獨叫我們這批人呢?其他的人在幹什麼?……」好不容易,擦完了槍,上了油,重新裝配回去,洗洗手,收拾一下工具,再回到連上教室。

 

探聽之下,原來沒出去擦槍的人,都是國民黨籍的,我們到外頭槍枝保養,他們竟然在裡面開起黨員會議!有的人暗幹在心裡,卻敢怒不敢言,那時,我也不想多說話。這好像一棟建築物,已經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藤枝,由來已久了,我在那裡吼了幾聲,頂多是掉了幾片卷焦爛葉,根本也砍不掉盤根錯結的樹根,因此,我就悶不吭聲。要算帳,以後再算吧!

 

我在鳳山步校的受訓時間很短,大概三個月左右,轉眼一晃,快結訓了。在軍中,依慣例常有離營座談會,那是由各級的長官主辦,讓受訓的學員在會中,吐吐口水,說說建議,表面上是鼓勵大家百花齊放,百家齊鳴,可是誰都知道,軍隊是個自成封閉的社會,裡面強調是的下對上的服從,縱然大家有什麼不滿,頂多是在操練完,大樹底下休息時,長官的背後,暗幹亂罵,或者是私底下找長官,希望某些生活上的措施,或軍事訓練上的課程,能夠有所改進,政治的事情,大家都習慣儘量少碰,不然一頂大帽子扣了下來,會吃不了兜著走。

 

我們這一大隊,離營座談會是在大隊的餐廳舉行。那一天,座談會開始,大隊長、大隊輔導長,以及其他各級長官,都坐在前面,排成一排,面對著我們,而我們這大隊幾個連,依照連隊分班依序坐好,剛開始的時候,每個人都坐的腰桿挺直,表情嚴肅,不敢隨便嘻笑談話,為什麼呢?原來是我們的大隊長要開場白。

 

 

(未完待續)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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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江蓋世著---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  
  第一章  萌芽

  1-3
 張貼海報(下)

 

 

      隔天,台大法學院徐主任教官與政治系陶智皋教官,二人要緊急約談我,問我為什麼會搞出天大的紕漏。我已經忘了,我當時怎麼答覆他們,只記得,見面之前,有點緊張,就先自我心理建設一番:「貼了就貼了,他們愛怎麼整我,隨他們去吧!反正,蔣經國是人,我也是人,他用這套方法,幹上總統,比起我這一無所有的台大學生,也沒有什麼光釆。」

 

約翰克利斯朵夫的精神,頓時成了我的支柱,想想他,挺起腰桿,指著現實社會的長鼻子,大罵:「虛偽!騙子!腐敗!------」,我的心情,好比武林小說裡的男主角,經過一場激烈鏖戰,靠著樹下喘息,接受一位武林高僧自背後運氣,打通血脈,恢復功力那般,我又可以活蹦亂跳的,微笑迎接任何打擊。因此,我接受教官約約談時,充滿自信,侃侃而談。

  

當天晚上,我的室友,國貿系的吳哲生帶著一臉關心的眼神,對我說道:「蓋世,我們談一談好嗎?」

  於是,我們兩個就跑到浴室,長夜密談。他不是想責備我什麼,也不是要刺探我什麼秘密。他是一個待人非常謙恭有禮的君子,書也讀得一極棒,跟我一樣,蠻喜歡文學,愛寫寫東西。

 

  那晚我們聊了很晚,我深深感謝他的關心,也想讓他了解我的背後沒有任何人或組織,我只是站在一個學生的角度,瞧不起中山堂上,那一幕蔣經國以九十八點三四的超高當選率,演出「一人競選,黃袍加身」的政治舞台劇。

 

  第三天,政治系系主任張劍寒又派人來找我了。張劍寒是當年的十萬青年十萬軍,他跟著國民黨撤退來台,離開軍隊繼續苦讀,後來在政治系任教,我進台大時,他擔任政治系主任,他有一張彌勒佛似的笑臉,身材體積龐大,上起課來,條理清晰,幽默風趣,專攻行政法,更是戒嚴法方面的專家,他的戒嚴方面的理論,是國民黨戒嚴體系的鋼骨架構,因此,常被人稱呼「戒嚴大師」。

 

他那一套戒嚴理論,我一點也不欣賞,可是,我卻蠻喜歡這個人,有的同學,很怕跟他打交道,我卻有事沒事的,就想跑到他的辦公室裡去,找他聊天,或問問他,最近系裡又有什麼新書進來,我好搬回去研究研究。

 

那天,我上了二樓,敲了他研究室的門,他開了門請我進去,然後小心翼翼的把門帶上。那間窄小的教授研究室,整個牆壁都是書,桌上地上也堆滿了雜誌期刊,他講了什麼,我全忘了,我的日記裡也沒記下來,反正我抱定了「一切隨他們」,記過、退學、或被抓去關,我認為我做的沒錯,這就夠了。

 

  事隔幾年,有位同學回想起這件事,跟我打趣道:「張劍寒被你害慘了!論資歷、論地位、論國民黨對他的倚重,他早就該當大法官了,可是,偏偏出了你這個寶貝學生,公然在台大校園裡反對蔣經國,你說,大法官之門他還有什麼指望呢?」我只有一陣苦笑,是不是如此呢,那是他們的事情,跟我無關,我敬重我的老師,可是我跟老師的觀點不同,我就要站出來說話。

 

  我第一次親眼看到蔣經國,是在台大操場。一九七九年五月十日,全國大專運動會,在台大揭幕。主辦單位邀請當時的蔣經國總統,前來台大致詞。那天,天氣熱得很,看來沒什麼變化的大會舞,激不起我的興趣,我抱著向同學借來的錄音機,聽當時非常有名的姜成濤的民歌。整個台大校園瀰漫著慶祝的熱鬧氣氛,可是我踩在操場上的砂子,看著來來往往的運動員,並什麼特別的感受。

  

「總統來了,總統來了!……」

  有人大喊道,我望司令台那邊看去,蔣經國在貼身侍衛的簇擁下,上台簡短致詞,然後,一群人又走下司令台,慢慢的繞著跑道走一圈。

 

  「總統好!------」民眾好像看到電影明星,爭相伸手向前,要跟他握握手,這可苦了蔣經國身旁的侍衛,他們雖然高頭大馬,可是一波波而來的推擠壓力,卻也頂得十分辛苦,難為的是,他們奉命不得讓民眾貼近,但又不得把民眾隔離太遠,損了蔣經國親民愛民的形象。於是,蔣經國就在人群團團簇擁之下,時而握手,時而舉起雙手,向民眾揮揮手,沒多久就匆匆的離去,留下不少人,滿臉洋溢著興奮,爭相炫耀道:「我握到了總統的手了,我握到了喔!」

 

  我不像一般學生,會爭相前去湊熱鬧,最大的理由是,我討厭這種父子相傳的家天下政權,任何親民的圖像,都可透過現代宣傳機構,加以營造,可是這種父子相傳,把國家當家產,把神聖的總統選舉,叫萬年國會的國大代表,去熱情演出的做法,這叫做民主嗎?

 

課堂上,教授告訴我們,什麼叫做民主,什麼公民投票,什麼叫做定期改選的國會,……,可是,走出課堂之外,國民黨正在上演的一齣齣政治戲碼,教授們卻避口不談,或一語帶過,或搬出「動員戡亂」、「非常時期」等等鐵布衫,罩住了學生的思考判斷。

 

  以前,有一位投奔西方的蘇聯芭蕾舞巨星,大概是紐瑞也夫吧,他離開俄國本土,到了西方的世界,聚集了更多的鎂光燈,享受了更多的崇拜者,所賜予的掌聲,有一次曲終人散,觀眾爭相要他簽名時,這位老兄,竟然頭回也不回的丟下一句話就走:「十五年後,他們就會把我忘記的,到時,他們瘋狂的是另一個人了。」

 

  這段故事,是我在一本雜誌上看的,真相是否如此,不得而知,如果是真的話,紐瑞也夫的一席話,卻蠻有哲理的,說出了名聲如泡影,群眾是健忘的,有的人,默默無名時,拚命的想一舉成名天下知,名滿天下後,卻老是愛戴著太陽眼鏡,以免走在路上被人認得出來。

 

  電影明星,或運動明星,一旦他們表現差了,就會遭到淘汰,人們也不在像過去那樣,為他們瘋迷,可是,世上的掌權者,尤其是獨裁國家的政治領袖,當人民厭倦了他或討厭了他,人民沒有辦法像影迷、球迷那樣,說我不喜歡了,你可以下台了,獨裁統治下的人民,如果說我不喜歡了,這時下台的不是掌權者,往往是說話的人,被拖了下台,或被送到牢裡。

 

  我公開的在台大校園裡,說出「我不喜歡了,你們這種蔣家政權!」,整個大學生涯,一直到研究所畢業,除了被老師及教官約談,沒人記我過,也沒人把我抓去關,我照舊在台大醉月湖畔唸詩,照舊在宿舍浴室裡高歌,照舊在台大操場上練習長跑,套句俗話說,我是活得好好的。

 

  班上一位好友,看我如此狗運亨通,安然無恙,就跟我打趣道: 

  「你爸爸真偉大,幫你取個好名字,英文唸起來像『蔣介石』,所以,蔣經國也拿你沒辦法,要是抓了你,豈不是『大逆不道』嗎?哈!哈!……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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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1-3   張貼海報(上)

 

 

 

 

    進入台大第一年,我就住在紹興南街的台大男生第四宿舍。那是一棟新建的宿舍大樓,來自全島各地考上台大的學生,能夠擠在一起,一塊讀書,一塊吃飯,一塊睡覺,一塊在宿舍球場奔馳,一塊在隔壁女生宿舍大門口站崗,一塊在寢室內高談闊論,或互相交換蹺課心得,或彼此吹噓戀愛經驗,或大談國家大事……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在我們男生宿舍裡,是挺自由的,有時教官會嘮嘮叼叼的,要求我們注意生活上的一些小細節,除此之外,我們在男生宿舍裡,自成一個世界,有得吃,有得喝,有得住,有得玩,有得讀書,可是,唯獨一件事情萬萬不得做,不得搞任何學生地下組織。

 

 

 

  有一天,一位別系的同學,過來找我,壓低著聲音說道:「蓋世,有一本書很棒哦,想不想看啊?」

  「什麼書,這麼神秘兮兮的?好啊,拿來我看看吧。」

 

 

不一會兒,他傳來一本李敖的《傳統下的獨白》。李敖的大名,我早已風聞,只知道他是文壇的怪傑而已,而看了他的書,讓我如獲至寶,看得大呼過癮。以我們現在的眼光來看,那本書,不過是罵罵國民黨的官場現形記,批批瓊瑤不食人間煙火的虛幻愛情故事,戳戳來自中國大陸殘留的「吃人的禮教」,如此而已,但卻是當年的禁書。

  

我看了意猶未盡,還想再要幾本李敖的書,可是那位同學卻緊張兮兮的答道:「噓,別那麼大聲,那是禁書哦,不要大聲張揚。」向他要不到,我就跑到台大總圖書館,去翻箱倒篋,找出好幾本《自由中國》雜誌,在雜誌裡,讀到李敖寫的令人拍案叫絕的文章,同時,也初次接觸了雷震、傅正等人,早期鼓吹開放黨禁的文章。

 

 

雖然有這樣的接觸,我對於組黨這件事,當時只有糊模的概念,只知道政黨政治,就是制衡政治,至於台灣人要不要自決?或甚至台灣要不要走向獨立路?我都不清楚。

 

 

讀建中的時候,我就跟一般的高中生一樣,人在台灣,心中不知有台灣,只想國家強大,統一中國。到了台大,我慢慢的發覺,統一中國,是個遙遠的目標。一九七八年三月廿一日,這一天,原本是窩在宿舍安靜自習的日子,但在外頭,卻是國民大會票選總統的重要日子。

 

 

  國民黨撤退來台,原有的國民大會,也跟著搬到台灣,他們搬是搬來了,卻從不落地生根,整個國家的總政策,放在反攻大陸,因此,國民大會的架構不變,國大代表也從不改選,形成了一個龐大的憲政怪獸。國大代表們每六年開一次會,為國民黨的總統副副總統候選人,國大代表他們坐擁高薪,只做合法背書的橡皮圖章。

 

 

  話說那天早上,我本來好端端的窩在寢室裡看書,不知怎麼搞的,宿舍的喇叭,傳來嘈雜的電台播報聲:

  「蔣經國一票!蔣經國一票!蔣經國一票!……」

  「到底是那個傢伙搞的鬼,吵死人了,……」我心頭不太愉快,走出寢室外面,看了一看,原來是整個宿舍的擴音器,現場播放正在中山堂舉行的國民大會,總統副總統的選舉過程。

 

 

「算了,忍一忍吧,看我的書吧。」我再走進寢室,坐著桌前,想把心靜下來,可是那擴音器的聲量,不但未減,而且一聲聲「蔣經國一票------」尾音拉的好長,國民大會現場聲音嘈雜,我忍了半個多鐘頭,我再也按捺不住了,心想,我雖然只是個學生,也許我知道的有限,但我清楚,任何民主國家,選總統,人民就直接投票,可是台灣人民卻無權選自己的總統,而每次都由這個「萬年國會」來票選總統!這還不打緊,出馬競選的,只有一組人選,形同國家花了大把的錢,養了一千多位國大代表,平常沒事幹,每六年就上場充當投票部隊。

 

 

  當時在寢室裡,孤零零的一個人,可是我的心裡告訴自己,時候到了,我有話說,我們的宿舍有一個封閉形的天井,開票的噪音,繼續在天井裡迴盪不去,宿舍裡的同學,也不知跑那裡去了,聽不到往日嬉笑玩樂的聲音,遙遠的地方,又傳來一串串鞭炮聲,祝賀蔣經國當選的鞭炮聲,此起彼落……。

 

 

我拿出一張紙,深深的吸了一口氣,我決定寫張海報,聲明退出國民黨,表明我反對蔣經國,以萬年國會「總統加身」的作法,於是,我一個字一個的慢慢寫下來,下面就是我反對將家政權的第一張小型海報內容:

 

 

    「我不認為中國的命運永遠

     被懸著是對的;

     我不認為那一串串的鞭炮聲

     一聲聲的唱票,

     意味著

     中國偉大時刻的來臨;

     我不認為兩個中國的對立

     是中國人之福;

     我更不認為這個現狀的無盡

     的延長給中國歷史帶來多少

     光輝;

 

 

     我認為:

     真正民主的中國的建立歷程

     是 艱辛的 漫漫長期的

     但我們要去爭取

     我們要祖國國土出現全民的

     不是一家一姓的中國!

     所以 今天

     我退出國民黨。

 

 

                江蓋世 (簽名蓋章)

     中華民國六十七年三月二十一日

 

 

  寫好之後,檢查一下,沒有錯字,嗯,很好,我不怕人家追究,我偏要人家知道,這件事是我幹的,因此,整整齊齊簽了名,又細心的蓋了我的章,好了,拿出去貼吧。我打開房門,四週一望,沒半個人影,就快步走到男生宿舍大門口,貼上去,然後又走進寢室,可是待在裡頭,感到有點緊張,呼吸急促,好似一個全副武裝的,衝上前線的士兵,四下望去,空無一人,頓感淒涼。

 

 

「去外頭走走吧,做了就不要怕,該來的總要來。」主意打定,穿著拖鞋,我就走出宿舍,在紹興南街、徐州路附近,逛了一陣子,心情放輕鬆了些,才緩緩的拖著腳步,回到宿舍來。進了大門時,抬頭一看:

  「哇,我的海報被人撕掉了!是誰的幹的呢?……」

 

 

  我快步的走進寢室房間,一看,我的海報是被人撕了下來,竟然折疊起來,好端端的擺在我寢室的桌子上!我心頭很不舒服:「這是誰幹的呢?誰故意找砸?……但是,對我不滿,又怎麼會把海報好端端的,擺放在我桌上呢?」

 

 

  原來,是宿舍的工友,趁人不注意的時候,迅速的把它撕了下來。沒多久那工友偷偷跑來找我。他是一位強壯的青年人,大約卅來歲,長得魁梧的身材,外貌樸實耿直,平日的的工作,就是打掃男生宿舍的裡裡外外,常常看著他,頂著大太陽,汗流浹背,整理宿舍庭院的花草,或到處敲敲打打,修修補補。

 

 

他平常也不愛講話,偶而會跟學生打打招呼,然後就埋頭苦幹,做自己的活兒。他來找我,眼神懇切,面容憂慮道:

  「少年人,卡忍耐咧!彼張是我甲你撕落下來,趁無人看著,趕緊收起來!」

 

 

  「哦,原來是你,真謝謝你了。」我這才恍然大悟。我好想對他解釋,國民大會是萬年國會,蔣經國「御用」國會來黃袍加身,------唉,講這麼多,他能聽懂多少?他還緊緊的抓著我的手,一副既責怪又拜託的的表情,我不知道能說些什麼,想到自以為非常莊嚴神聖的抗議行動,貼出來沒多久,也沒有幾個學生看到,就被這位老兄一隻粗壯的手,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,撕了下來,我又好氣又好笑,只好苦笑著,跟他說聲謝謝。

 

 

 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未完待續)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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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1-2  浪漫狂飆

 

  進台大以前,我是個符合一般社會標準的乖學生,班上成績排名在前面,當班長,當兩次全校模範生,我不抽煙、不喝酒、不打撞球……。可是一進了台大,我開始懷疑這些價值觀念。

 

我不喜歡上課,老愛泡在圖書館,或捧著書,在樹下自我欣賞。剛開始,我一頭栽入胡適的白話世界,他以那淡如白開水的文筆,向傳統的中國社會開刀,我看了大呼過癮,把台大圖書館內整套的胡適選集,陸陸續續看完。

 

另一方面,我也開始去摸索馬克思,恩格斯的「共產主義」、克魯泡特金的「無政府主義」、及列寧的著作,這一大堆社會主義的著作,台大政治系的辦公室有全套的,我有空沒空,就去抱一堆回來,也不管裡頭抽象的哲學史觀,或經濟思想,我了解多少,我像隻飢渴的馬,走過荒漠之地,來到清澈小溪旁,拚命的豪飲。

 

我愈來愈討厭上課,尤其討厭那些照本宣科的教授,他們無法啟發我,只會浪費我寶貴的時間。大一第一學期結束時,成績單一公佈,我的一門「法學緒論」居然被當時的法學院院長姚其清當掉了,我難過了一個星期,雖然跟我一起被當的不下十來位,這麼一當,敲碎了我拿「書卷獎」的美夢。

 

  我因禍得福了,一門課被當了之後,我徹頭徹尾的反省,乖乖的上課,乖乖的讀教科書,是非常無聊的,成績,閃一邊去,我愛看,我就看,我愛做夢,我愛讀詩,我愛寫情書,我要打破傳統,做個浪漫狂飆的學生。

 

  我不想墨守成規,強烈的念頭,要打破傳統。雖然讀的是政治系,我卻老想跑到台大文學院,去旁聽莎士比亞的課,或聖經文學,或泡在圖書館裡一整天,看盧騷,黑格爾,羅素……,有一陣子,狂烈的熱愛上俄羅斯文學,管他的學期考試快到,我只顧讀托爾斯泰、屠格涅夫、普希金、高爾基的著作……,我人雖在台灣,卻隨著俄國文豪,倘佯在靜靜的頓河,奔馳在烏克蘭大草原,穿越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亞,走過農奴的悲慘世界,幻想自己走入民間,宣揚自己所相信的真理。

 

  有一次,心血來潮,一大早,我就跑到政大圖書館,一口氣借了八本書,在三樓牆角找到一個位置,除了中午吃飯或上廁所之外,書一本一本的看,筆記一頁一頁的寫,一直到圖書館三樓的燈都全關了,唯有我還賴著不走,捨不得把桌上的燈關掉!

 

為了考試,這麼拚命嗎?才不是呢!我借了一堆與考試無關的文學哲學的書。為了考試,我才不會這麼拚命的。我還記得很清楚,正當圖書館要打烊了,我手頭看的是,哥德的「少年維特的煩惱」。哥德把主人翁維特的戀情,寫得非常細膩,我看幾頁,整個心如同磁石給吸住了,維特高興,我就高興了,維特沮喪,我也跟著愴然若有所失,看到最後,維特寫給他無緣的愛人夏綠蒂的絕別書時,我的心,好像被凍在那裡,忘了自己是在政大圖書館裡,也沒察覺到圖書館工作人員催著要關門了……。

 

  胡適解放了我的文筆,我學習用淺顯的白話,去表達我的思想與感情,改掉了以前愛吊書袋的毛病;而法國大文豪羅曼羅蘭的文學鉅作「約翰克利斯朵夫」,則解放了我的思想,強化了我要打破傳統,打倒權威的慾望。

 

羅曼羅蘭,生於一八六六年。他出生的地點叫做克拉姆西,這個地方,在一八七○年普、法戰爭中,法國戰敗,割讓給德國。從小就做了亡國奴的羅曼羅蘭,長大之後,他藉著一支筆不斷的創作,抒發悲天憫人的胸懷。

 

  「約翰克利斯朵夫」是羅曼羅蘭一生的思想精華,作者花了廿五個年頭,寫出長達一百多萬字,它描寫一位熱血澎湃的音樂家,橫衝直撞的,討伐當時封建社會的傳統,他揮舞著唐吉訶德的長矛,去戳破現實社會的謊言。

 

  大一時,我的同班同學賴昭志,跟我住在台大男生宿舍同一寢室,我倆不約而同的迷上了「約翰克利斯朵夫」,每天一大早,他一骨碌翻下床來,第一件事,就是看這本書。一大清早就看,深夜也看,可見約翰克利斯朵夫的魅力了。而我呢,簡直看得比聖經還勤。以前看到厚厚的書,重要的章節翻一翻就夠了,不重要的,就隨電風扇讓它吹走。

 

原本,我看這本書,是抱著翻小說的心情去看,但看了一章之後,我的速度卻慢了下來,原因是:「這麼好的書,我怎麼捨得秋風掃落葉?我要邊看邊咀嚼,邊咀嚼邊回味!」

 

  進入大學,剛開始接觸社會主義革命理論,尤其是類似「職業革命家」的觀念,總覺無比的快意恩仇。我要幹我所能幹的事,冬風吹,戰鼓擂,誰也不怕誰!我不但在校園裡,愛講大話,也喜歡到處寫信,表達與眾不同的看法。當時的國民黨教育,給我們一個刻板的框框,中國大陸那邊是不自由的,共產主義是可怕的,沒有人性的,而台灣這邊是自由民主的,是三民主義的模範省,是反攻大陸的復興基地。

 

可是,上了大學以後,我就覺得這套框框,相當荒謬可笑,有一次,我就寫了一封信,寄給同班同學石之瑜,信上大意如下:

 

  「人類的思想,是社會環境的產物,如果我們來做個實驗,把一百個台灣出生的嬰兒,送到大陸去,同時,把一百個中國大陸的嬰兒,送到台灣來,你看看,結果會是如何呢?廿年後,台灣成長的中國大陸嬰兒,長大成人後,他嘴巴裡不是喊共產主義萬歲,而是三民主義萬歲。另一方面,中國大陸成長的台灣嬰兒,廿年後,他們的腦袋裡,國民黨政府是蔣家集團,共產主義世界才是天堂。因此,兩邊政權,加在人民頭上的思想教條,只是環境的產物,絕非真理。」

 

  我完成了這一封信,看了再看,甚表滿意。好東西,不該獨享,就沒頭沒腦的裝入信封,貼上郵票,寄去石之瑜他家。反正,我倆互相寫信,瞎扯打屁慣了,我也不問他收到沒有,過了一陣子,我也就忘了。

 

沒想到,有一天他氣極敗壞的找我,掛著一付苦瓜臉劈頭問道:「喂,你老兄寫了什麼信給我,調查局找上門來了!」

  「調查局?我……我……啊,我想起來了,我寫了一封信,討論台灣與中國大陸嬰兒交換的事,你收到了沒有?」

  「當然有啊!調查局還去問老爸呢,說江蓋世,這個人真名是什麼?我簡直笑不出來了!」

 

  原來,在蔣經國當權的時代,即使是兩位台大學生的通信,也可能會遭到檢查。調查局居然正事不幹,卻把我的信扣押,還要調查是否共產黨派來的地下組織,幹什麼勾當。

 

  時隔將近廿年,石之瑜在美國拿個政治學博士,順利返回母校,目前就在台大擔任政治系副教授,我倆在聊起這段往事,不禁相視哈哈大笑。

 

  在那時,一般的同學,要嘛盡情的玩樂,要嘛參加社福社團,聊表自己對社會應盡的心意,而更多的人,希望快快畢業,乘風破浪遠渡美國求學。我呢,也不想遙遠的未來,只是討厭當年的國民黨教育,在我頭上所鑄的思想緊箍咒,我恨不得快快將它砸下來。

 

我常常踩著一輛中古鐵馬,快速的在台大總區椰林大道馳騁,迎面而來的涼風,吹得我心滿意足,雖然我要去擺路邊攤,我要去當家教,我是個無殼蝸牛,要去租一個房子,跟媽媽住在一起,我要去應付一大堆無聊的考試……,我還是把自己弄得很快樂,穿著短褲,繫上球鞋,頂著風沙,滿頭是汗,我的心裡,不斷的吟唱著,唐吉訶德自封騎士時的歌詞:

 

     「忍受那不能忍受的痛苦,

      跋涉那不堪跋涉的泥濘,

      負擔那負擔不了的風雨,

      探索那探索不及的辰星。」

 

  唐吉訶德的詩詞,盤繞腦海,讓我慢慢的看不到眼前的人情世故,聽不到師長昔日的耳提面命,看不到擺在眼前的法條律令,突然間,我發現,戳破虛偽,好比高空跳水,一樣的爽快,向權威挑戰,惹得他們臉色鐵青,頭上冒煙,是人間最大的樂事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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